蒿里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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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琢自从苏云安一行人出现后便心怀疑窦，总觉得他们这些人与长乐帮覆灭之事脱不了干系，欲待细听时，又顾忌苏云安武功甚高，神识敏锐，他怕会引起他们怀疑，便也不敢再朝那边看，只与步云风在这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只是心思已有一大半放在那群人身上了。
    忽听步云风惊魂未定道：“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人，可真是面目凶恶啊，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脸呢。”
    林琢微微一笑，说道：“确实可怕。”
    于是两人都饮下一杯茶压惊，燕十五立刻给他们满上。
    这时，杨柳楼上，有人大声说道：“喂，朱婆子，怎么苏仙子还不出来？”林、步二人闻声看去，只见这人他这一叫，众客人也嚷嚷起来，纷纷要苏梦瑶出来一见。而先前那引他们上楼那婆子忙大声说：“诸位大爷公子请稍待，苏仙子正在梳妆，即刻便出来。”
    登时欢声雷动，就林琢看下去，便有不少人在整理凌乱的衣装，估计装作斯文秀气的样子，看样子，是寄希望于得到美人青睐。
    步云风冷笑道：“焚琴煮鹤。林兄以为呢？”
    林琢淡淡接口道：“沐猴而冠。”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步云风顿起知音之感：“林兄文采斐然，想必家学渊博了？”
    林琢说道：“明华步氏麒麟儿面前，何人当得‘文采斐然’四个字？”
    步云风不悦：“我可是拿你当朋友，你可千万别拿什么步氏子弟的身份出来说话，小心我翻脸。”
    林琢微微笑道：“抱歉，下次注意。”
    说着，他举起茶杯轻抿一口，以示歉意，同时眼角余光似是不经意地看向苏云安那边，只是这一看，顿时皱眉。
    狂风剑派的掌门莫朴身为一派之长，自然是随身带了伤药的，他唤了几名弟子过来，小心帮苏云安把手上伤口处理包扎好，在此期间，苏云安面色阴沉，始终不语，过了许久，才起身说：“抱歉了，打搅了莫掌门兴致。”
    莫朴忙说道：“当不起，当不起。”他迟疑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苏先生与步氏……有过节？”
    苏云安淡淡说道：“没什么。”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
    莫朴疑惑道：“那，这……”
    苏云安截道：“我们走吧。”
    莫朴急了，他好不容易与这位智谋无双的北疆智囊搭上关系，这次更是特地打探了杨柳楼花魁苏梦瑶的行迹，这才请他来这里，想着与苏云拉近好关系，于是忙道：“别啊，这杨柳楼花魁苏仙子都快出来了，传闻此女是天仙下凡，美绝人寰，先生岂能不见一见。何况……”他顿了顿，又笑着说道：“以苏先生才学武功，纵然容貌上有些瑕疵，也不是没有可能抱得美人归啊。”
    苏云安看着他一张平日里威严正派的脸，此刻满是谄媚，他一阵反胃，直欲作呕，仍旧淡然说道：“不必了，好意心领，只是，苏某实在没有心情了。”
    莫朴失望道：“也好。先生小心，别碰着伤口。”他扶着苏云安，周围属下跟上来，保护着他们，缓缓走下楼，身后，环佩叮当声响起，楼上楼下一片欢呼声，显然是那“明华府第一美人”苏梦瑶即将出现了。
    林琢却浑然无所觉，他看着苏云安一行人缓缓离开，心中大急，好不容易找到些许消息，如此一来，岂非又如同大海捞针？于是也顾不了许多，平静一拱手说道：“今日步兄相邀，足见盛情，但是在下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告辞了。”
    “喂喂喂，你几个意思啊？”步云风一脸不满地拉住了他：”人家苏仙子就要出来了，你这就急着走？林兄，欲擒故纵也不是你这样的吧？”
    林琢皱眉道：“没骗你，我真的有事……”
    说话间，他看到苏云安他们已经出了门，走向了东面的街道，更是急迫了。
    而这时，珠帘轻卷，箜篌引弦，琴声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霎时席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林琢这里正转身要走，被步云风一拉，乍一回头，正好看见了那个之前见过的紫色窈窕身影，心头一怔，脚步不由得一缓，耳边传来众人的惊呼声，喧闹之中，杨柳楼中灯火悄然熄灭，幽暗光景下，只有曲音盘旋，丝丝缕缕，缭绕心间。林琢心中，一阵惘然，恍惚间，心头竟也有一个倩影隐隐闪动，原本迈开的步子，竟是不知何时停住了。
    月华如水，飘然洒下，有淡淡清辉，自灯火阑珊处而来，于明暗幻灭之际，有绝美身姿，翩然落下，闪现于高台之上，恍若仙子临凡。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她一袭紫色衣裙，华丽而高贵，柳腰纤细，上面束了一条鹅黄色的帛带，青丝如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着一枝通体纯白的玉笄，此刻她面纱已掲下，露出眼神清澈而明媚，恍若六月里明华湖潺潺的流波，其风华若斯，恍若夺却了少年的魂魄，露出一抹倾国的魅惑。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神一时竟为之所摄。
    步云风轻声赞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旁边的燕十五更是呆了，看的直到把半盏茶水都泼在了自己手臂上，烫的他一声呼痛。而回顾周围，比他们更是不堪，甚至还有几个故作斯文的书生商人张大了嘴巴，口水汩汩，流了一地，令人生厌。
    林琢怔怔出神，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少年的思绪飘飞，不知到了何处。
    那身影更不停留，周边的乐师引弦而奏，悠悠曲音之中，她乘着月光而来，舞步轻点，上一步，仍踏在人间，下一步，便碎落在黄泉。
    高台周围，灯火又忽然亮起，昏昏黄黄，模糊不清，烛光映月华，点缀在她欺霜赛雪的肌肤之上，迷蒙而神秘，宛如谪落凡间的神女，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千山万水之外。
    下一刻，万众瞩目之下，立于杨柳楼中央的高台之上，苏梦瑶踏着乐章的节拍，从容而舞。紫衣清颜，青丝墨染，水袖飘逸，若仙若灵，她折腰盘旋，红袖翻飞舒卷，纤细的罗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回绕。
    此刻无声，寂静无比，唯余天籁弦音，她形容舒展，只有神情朦胧模糊，看不真切，她皓腕如玉，飘带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清泠乐声于耳畔，舞至极酣处，她启朱唇，弦乐相和，空灵婉柔，长声歌道：
    “芳洲之草行欲暮，
    秋水之波不可渡。
    绝世而独立兮，
    报君子之一顾。”
    琴至尾音，七弦一声，如同裂帛，惊醒了杨柳楼里所有怔怔出神的人，再度抬眼，那身影朦朦胧胧，灯火黯淡之处，竟是转眼就要消失了。这时，步云风忽然心生不舍，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道：“小生步云风，敢问苏仙子，歌中所言‘君子’，可是意有所指乎？”
    光影幻灭，余音回荡，步云风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听得真切，纯白面纱下的女子恍若未闻，步云风继续高呼道：“苏仙子，别忙着走啊……”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如此急躁，有违君子风度，然而实在情不自禁之时，他下意识地就喊了出来，打破全场的寂静，随即便如油锅泼水般，顿时沸腾起来，于是有人纷纷站起附和，面上一片激动之色，高声呼喊：
    “是啊是啊，苏仙子，再多留一会儿吧……”
    “俺们兄弟等了好久了，怎么能只看那么一会儿……”
    “小生自金陵府而来，只为一睹仙子芳容，仙子忍心绝情至斯？……”
    然而，纵使全场呼喝，人声鼎沸之时，也阻止不了杨柳楼中央，如火般赤红的纱幕缓缓垂下，纱幕后，风华绝代的紫衣美人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众人视线所及之处，徒留下一地嗟叹惆怅。
    楼上那朱婆子连忙下来，一个个挨过去好生劝慰这帮大爷，不依不饶者亦有之，而在那婆子长袖善舞下也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于是也没有人惹事，而在一片短暂的凌乱之中，步云风怅然回头，却发现，身前雅座上，除了自己与燕十五，竟是失去了林琢的踪迹，他惊愕道：“十五，林兄去哪儿了？”
    燕十五亦是满面的茫然惊愕，如同遇见了鬼魅，他不知所措说道：“不知道啊，他刚刚还在这里的……”
    步云风懊恼说道：“真是可惜，好不容易遇到个可以说几句话的朋友，就这么走了。”
    燕十五不以为然道：“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公子何必在意？”
    步云风摇摇头，一声叹息：“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站起身，怅然道：“罢了，我们也走吧。”
    燕十五疑惑道：“这就走？不再多待会儿？”
    步云风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回去指不定受到什么惩戒呢。三叔进京述职在即，我作为步氏嫡子也要一同前往，若非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来杨柳楼，我才不会偷跑出来呢。”
    说话间，尊贵清俊的少年移步离去，话里行间，到处都是不舍，燕十五默默不语，跟在他后面。
    已至夜深，子丑之交，除却那些混迹青楼楚馆里的富商公子，街上依旧拥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初春的季节里，另有一般风情。
    林琢从杨柳楼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夜色如水，月光淡淡，倾泻而下，沉稳冷静的少年奔走在街道上，四处张望，于一派喧嚷人群里，似在寻找什么人，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半晌，才缓缓停下了脚步，四面夜色深深，哪里又还有半点苏云安一行人的踪影？
    他抬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信步走进了一条街道里，周遭店铺客栈俱已关上了大门，道路两旁灯笼闪烁，将他的影子在地上倒映出朦胧的一团，一如林琢的思绪，纠葛凌乱。
    林琢一阵惘然，神思恍惚，他原本是想在苏云安他们出门之时便立刻去跟随的，只是被步云风一拖，见到苏梦瑶凌空翩然落下的刹那，就不由自主地呆了一下，原本以他修为武功，也不至于如此轻易为美色震慑，然而琴曲之间，似有淡淡愁绪，四散而开，歌声悠扬，婉转之中，又似有隐隐哀伤，如同少年心底深处的最柔软之地，被轻轻拨动：远在北地多年的游子，可曾思恋过千里之外的故乡？
    于是不知不觉，他也沉迷其中，等到反应过来时，歌舞将尽，而苏云安那些人早已不见了，林琢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也不想惊动步云风，心里对这个刚结识的朋友说声抱歉，径直运功从杨柳楼窗外跳了出去，其时在场中人虽多，但大多沉溺于仙子歌舞中，又哪里能注意到他？
    只是，在跳窗而出的一瞬间，少年心中，也有着些许的不舍，那身后的管弦丝竹，中原美人，实是他毕生见过最惊艳的，他日若能再见，也算不枉此生了。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林琢忽然重重摇了摇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尽数驱赶出去。
    忽然耳闻一阵打斗声，似是剑锋顿挫之音，隐有呼喝叱骂的声音，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已听出那是李素影的声音，有心不想理睬，念及李念尘毕竟是他师弟，这一路上对自己也是照顾有加，终究还是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问过路人，那里正是明华城里一处混乱的地方“芙蓉街”，里面帮派势力错综复杂，一般人不敢进去。
    林琢走进了这条大街，一直到了一处幽静偏僻的小巷里，举目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他正沉吟间，眼角的余光忽然不经意间瞥到了身后疾闪而过的一道光芒，那是黯淡灯笼下利刃的反光，与此同时，刀锋划开空气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林琢来不及多想，猛然向前一个翻身，旋即站稳，这一下变故来的既快且急，林琢闪避得更急切，他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而那刀刃也擦着他的身形飞了过去，同时那执刀人发出“咦”的一声响，似乎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么文弱的一个书生竟然能躲开这一刀，而旁边另一个粗犷的声音也响起：“师兄，这小子是会家子。”
    林琢心下暗怒，本来以他武功，本不至于一招之间被人逼得如此狼狈，然而方才思绪散乱，心神不定，反倒是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但他随即便又想到，刚刚追踪苏云安一行人的时候并未怎么隐藏自身行迹，如今没过多久就有人缀了上来，不知是不是巧合。
    接着昏暗光亮，林琢抬眼看去，这眼前的两个人，一个身材魁梧，手握大关刀，看来刚才出手之人就是他，另一个膀大腰圆，双手执着两个铜环，都是那种面带煞气，一眼看来就知道不是良善之辈的人。
    林琢眯起了眼睛，他感觉这两个人的气势不像是普通的地痞混混：“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