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于昭

2.第1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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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汪汪——”,遥远的狗吠隐隐可闻,恍如隔世。
    空气中传来一股凉凉的味道,带着泥土潮潮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但是那股自然的气息却是虞子鲜在城市中久违的。用力睁了睁涩涩的眼,四周一片黑暗,他才明白过来已经入夜了,又转了转头,侧耳凝神听了听,却被从耳鬓滑下的青丝拂得愣了神。
    这么长的头发……不是我的。
    不,就是我的。
    出乎意料的,虞子鲜很是平静,仿佛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自己倏忽间很有可能长发及腰的事实。
    周围很是安静,只有那若隐若现的狗吠声与风声。
    他强撑着想坐起来,就着不太明晰的点点星光,却发觉到了自己那变得幼嫩纤细的手指,在黑夜中透着莹白色如玉般的光,看得分明——而手下隔着那滑滑的、显得分外凉薄的布料,所传来的坚硬触感却告诉他,他躺在榻上。
    榻。古代人睡觉的寝具,狭长矮小的床,只将身体与湿潮的土地隔离。
    而他身下的榻,很硬,又很平实,带着深邃细纹……虞子鲜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一阵晕眩的心悸感就突然袭来。
    头一重,他就眼前一黑,继续昏睡了过去。此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却是,他穿越了,还有,古代的床真硬。
    迷蒙中,虞子鲜发现自己站在了——不,应该说是遥遥地飘忽在一处浩瀚广阔的空间中,光影交织,好不真实,却并不刺眼。天穹顶上,脚下,全是点点星辰,恒河沙数般绵绵无尽,又沧桑矍铄宛若亘古长存。所有星辰都如同背景一般点缀着整个世界,却无端显得渺小而昏暗,看不见来路,也不知去往何方,没有开端,亦没有终止。
    天地混沌,而他与整个宇宙似乎心神交感,浑然天成。仿佛本来就是一体,或者说,此刻他的内心空荡荡的,失却了所有的念想,感知,浑浑噩噩。
    正在魂游天外般冥思,却发现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斗之声,而整个空间亦猛地一震,之后便处在持续不断愈演愈烈的震荡中,犹若惊涛拍岸,千堆雪碎成无数玉屑,似乎下一刻,就要崩解了。
    惊惶中,虞子鲜却仿佛被冥冥中不可言说的力量指引着。他顺着声音的来路遥遥望去,却发现与那声音的来源处,隔着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璀璨闪耀的星云。太过好奇的他像是人鱼般翕动起双腿,却发现自己居然在这片浩瀚的虚空中行动自如。
    低头看去,他才发现脚下也是空无一物,只有亿万光年外星星点点的黯淡光辉传来,那遥远的距离又有如深渊般晦暗混沌,像是洪荒海兽无限大的巨口,而他,就快要被鲸吞。虞子鲜一阵心慌,仿佛下一刻本来漂浮在虚空中的他,就要忽然坠落下去,被凶兽永远吞噬,再也无法见得天日。
    不过即使是天日,赋予了地球上无数众生亿万年来来去去不尽光阴的太阳,此刻亦犹如微尘,破不开宇宙无垠,混沌无分。
    “我这是在,深渊之上么……”虞子鲜喃喃,他干燥的嗓子张了张,却没有一丝声音传出来,大概是在真空中的缘故吧。看着脚下,他神思恍惚,却又陡然清醒地发现并未传来失重的下坠感。而后,蓦地只想起《论语》中的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二十一世纪过去的二十年岁月似乎在一瞬间浮上了心头,却如濒临死亡前的走马灯、幻灯片一般在放映着:被孤儿院收养、努力学习考上h大、用手仔细誊写一本本古文书、在雨天前往廉价的咖啡店一坐一天打磨时间的棱角……过去的一幕幕就在这瞬时的光影交错中一一浮现,却只让虞子鲜觉得如梦似幻,独缺真实。
    仿佛他那一生短暂的时间不过是沧桑无尽的大树上破芽而出的嫩苗,伸出两指,就可以掐掉般,微不足道。
    倘若时间是一条纽带,联系了古今与未来,那么此刻就有那么一只手,在岁月的长河流动之前,已经将一切都扼杀,好似被掐死在了襁褓中的婴孩。
    虞子鲜脚下不停,穿梭在星云瀚海中,一步一日月,一迈一缘劫。眼前所现,脑中所想,似乎都只是旖旎迷梦,华而不实,似乎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另外一个人么……虞子鲜沙哑的嗓子在真空稀薄的宇宙中默默呢喃着。
    猛的,脑中涌出了更多的图景,黑白分明,曝光沉淀,却透着另一种真实:
    幼子虞昭,诞于卿家。生而克母,苍眸体弱。素婴病疾,长卧病榻。
    脑海里如同冰河乍烈,太多的图像在光影交织中带着色声香味触法的各种融汇,高声叫嚣和舞蹈起来,此刻,虞子鲜仿佛记起了,他是那十二岁却瘦弱得跟八九岁孩童一般的虞昭,生在三公之家,却让素昧平生的母亲难产过世。只有一个长他三岁的姊姊,还有一个并不太待见他的父亲,而他生长的那个年代,王上是帝乙,尚鬼,衣白,国号为商。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不知来自哪里的颂歌响起,肃穆庄严,古朴厚重。
    “宅殷土芒芒。古帝名汤武,正域彼四方……”歌声悲凉,浸透了亘古的时光。
    而那二十一世纪的虞子鲜,却仿如荒诞迷梦,虚幻不实。此刻的虞子鲜,不,或者说是虞昭,却当真如那南华真人一般,“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物化超然,不如俱忘。
    虞昭、虞子鲜,到底是谁变成了谁,还是说,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只是同一灵魂在不同年代产生的无数种可能?
    曾经,二十一世纪的虞子鲜生长在科学崇尚的年代,爱好古文学,却不太喜爱道家的庄、列之经,觉得不过是痴人说梦,分不清梦幻与现实的界限。
    而此刻梦回三十个世纪以前的虞昭,却觉得大道明昭,真伪俱隐,端端是人生如梦,与其浅欢清歌,倒不如散发纵舟,随时光浮沉,历轮回沧桑而无觉无慨,真实无端,不虚诸生。
    任凭脑子里天马行空般在思维的轰鸣中乱成一团,虞子鲜的脚下却是不停,眨眼间似乎已经到了宇宙的尽头,此地为涯,海角何欤?天荒地老,天地之所以荒老者,可是有情?
    然而,猛然撞入眼帘的一幕,却让子鲜的心头如被雷亟,当头棒喝,不过如是:
    那是一条浑身银色鳞光闪闪的巨龙,绵亘万里,不见首尾,巨硕遒劲的身形顶天立地,盘亘在一起的部位宛若劲弓,好似要将这无边的空间撑破。而它却是在这无限大的黑暗混沌中剧烈翻腾,云雾迷离,四周的星云,也像是它的银鳞偶尔折射出的光影。那在宇宙深处偶尔露出的硕大的龙头,遮蔽了所有的光辉,怒目圆睁,凶光熠熠,狰狞狠恶,血口大张,似有吞天噬月之威,未几显现的遒劲巨尾,矫似鞭,猛如锤,一挥动辄亿万星辰粉碎,化为微尘,不复江河万古存。
    虞子鲜急急躲避着那些无量星辰在剧烈的轰鸣爆裂中化成的碎片,只觉无处可遁。正待再次迎接死亡,却又发现它们不过是透胸而过,且自己丝毫不被那巨龙察觉,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一般——又或许,只是自己太过渺小,太过卑微,在那巨大闪亮的龙眼前,他连被称作微尘也不般配。
    因而,他继续睁大了眼睛向那空间正中处,那龙身死死缠绕着的一团金光看去。
    无端的熟悉。
    慧眼如炬,利爪如刃,五彩冠翎昂扬,举翅辄倾天覆月,挥阖间四季已逝、岁月如雪。它片羽如火,熠熠生辉,鸣声清越透亮,将一切迷蒙混沌彻底撕得粉碎。
    这正是殷商的图腾,玄鸟,凤灵的原型。
    纵然它已浑身狼狈,挣扎、悲鸣中羽毛纷飞,化作莹莹的粉尘在虚空内翻腾、湮灭,最终黯淡成了灰,那双眼中却依然光芒朔金,透着与身俱来的光荣与骄傲,高傲不驯,坚韧不屈,闪耀得刺目。
    虞子鲜觉得双颊处一片冰凉感传来,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落泪而不觉。
    “我……到底是怎么了”,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对自己的质疑声,也淹没在了自己的喉头。
    而那只玄鸟的状况却并不好,它被巨大的银龙死死纠缠着,却脱身不出,尖利的爪子划过龙身,却只留下点点白痕,平白惹得龙吟震天,无尽的空间在即将永远破碎前动荡不稳。
    虞子鲜望着那龙巨大凌厉的眼睛,却见其中莫名的复杂,心中蓦地想到了一个可能,却又是一惊。
    还有什么事情,看尽一切风景,亦最是难解?
    还有哪一个字,转过千世流离,亦堪不破、道不清?
    难道这番死生纠缠,竟是为了,情……
    虞昭这番还在痴儿般处于震惊中,却只听得一声嘹厉的凤鸣,穿越了万里虚空,炸响在耳畔,而后远远荡漾开去,响彻了整个空间,轰鸣不止,其中满是威严,自信,高傲,还有——宁死不屈。
    死。
    虞子鲜猛的一惊,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却见那玄鸟浑身烈焰笼罩,尾羽翘翘,片羽焦焦,似要化为灰烬般。
    复又一声龙吟震天,声音威猛,犹若洪钟,充满了懊悔,愤怒,已经无限的深情和挽留,却盖不住那凤鸣唳天,嘹亮回环。
    凤眸怒睁,突然,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精光闪过。而后烈焰燎尘,举火向天,在那冲天而起的金色火海中,凤身化作无尽埃尘,裹挟着风火灰烬,卷着旋儿奔腾而出,迅疾如风,磅礴如雷,方向却是整个空间边缘处微不起眼的虚影:在震惊中尚未回过神的虞子鲜,或者说,殷商的子孙,虞昭。
    虞子鲜傻愣愣地望着那向他冲刺而来的烟灰,电光石火间,一切思维似乎都随着时光永远凝滞,一如灿灿星华永恒定格。哪怕烟灰后银龙愤怒得撕裂了空间,追随着金凤赴死而去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子鲜的眼中,最后只有凤灵的那双眼睛,其中的光芒刺目,执着不屈,带着不朽的高傲与自信……
    “铛——”金石撞击声传来,耳中、脑中,只剩悦耳的清脆。虞子鲜——不,这时应该是虞昭,缓缓睁开了眼。
    屋内一片肃穆,似乎有很多人,但安静得却让人有些恐惧。唯有一黑衣男子,玄衣坠地,银甲覆面,手中磬石相击,口中喃喃,令人心安。
    榻旁端庄地静坐着的,是一素服女子,如瀑青丝绾在了如削的肩后,用一青色的绸带扎成了端庄的一绺。她见虞昭睁开了眼,皎洁如月的面上一喜,却并没有打断那玄衣男子正进行着的某种仪式,只是身体些微前倾,怜爱地望向了榻上面色苍白,墨发披散,睁开了一双迷茫双眼的孩童。
    苍眸凝霜,唯他那双苍白的眼膜,分外不同。虽不带一分妖异,却莫名显得肃穆,哪怕此刻还带着大梦初晓般的迷离,却依然让人心悸和恐惧。
    而那双苍眸的主人,虞昭,此时脑中还是混沌一团。
    不知自己是穿越了,还是魂归故里?只在闭眼的刹那,一双朱红似火的凤目浮现在脑海中,熠熠生辉,让自己不由得心安了许多。
    稍微一偏头,看向那榻旁不远处的妙龄女子,素服熨帖,头顶华盛,端庄温婉,那便是自己唯一的姊姊,玖月。她的目光怜爱,长姊如母,虞昭却是心下一酸。努力地牵动嘴角,朝她笑了笑,却见玖月的眸光更是湿润了。
    “魂兮归欤?归矣归矣,凤灵蔽矣。……凤灵蔽欤?凤灵佑矣。”
    玄衣男子口中古朴的吟唱终于是停了下来,修长苍白的指节沾了沾一旁青铜豆中的清水,用长长的菖蒲在虞昭身上从头到脚缓缓拂过,而后起身,向跪坐在一旁的素衣女子点了点头。
    虞昭却见得一阵暖暖的带着自然气息的青光缓缓融入自己的体内,身体竟然有了些气力。
    “玖月……姊姊……”透着沙哑的童音,发自口中,虞昭却觉得是那样的自然。亲人么?这感觉,怎么又是一阵落泪的冲动。
    “小昭!”已经起身的女子顾不得送那黑衣男子出去,对那人歉意地一笑,却轻捏起素色裙摆转身,向榻前疾步而去。黑衣男子却是摆了摆手,摘下了银甲面具递给候在门外低垂着头、万分恭谨的仆从,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剩下屋内,那望着头顶古朴的房梁,就着透进房里自然的曦光,听着耳畔柔柔女音嘘寒问暖的叽喳不停的十二岁孩童。而虞昭只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感到如此心安过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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