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水之缘

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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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膳是她和杜少游一起用的,午饭间净圆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杜少游虽然长净圆几岁,但他习惯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地不着痕迹地附和赞同,一来二去两人神奇地一顿饭的功夫就混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哥们。等他们两人用完膳后,杜少游把她带到了书房。根据杜少游所说,杜陌天不亮就带着几个小厮跑到山上看日出附加吟诗作对喝酒去了,这会儿刚回来,正在洗漱更衣。
    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杜陌就来了。在家他的衣着更加随便了,只穿了一件素锦的宽松袍子,和玄清的素色僧袍的剪裁有几分相似,但穿出来完全是不同风格。不似玄清严谨的风格,这素袍松松垮垮地套在杜陌身上,不系腰带,衣领敞开直到胸口。绿云似的乌发飘散。平心而论,杜陌的外貌不如玄清清俊出尘,但此刻让净圆忽然想到一句“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的诗句。
    “净圆拜见杜公子。”她按礼数行佛礼向杜陌请安。
    “别呀别呀!”杜陌许久没见过有人这么正式向他行礼,被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半开玩笑地说:“好孩子,别那么拘束,你杜叔叔可没有玄清那么多约束人的破规矩,在这里想干什么都行,不用行礼问安请罪受罚那一套死板的东西。”
    “可是……”净圆有所顾虑地看着杜陌。
    “不用可是啦净圆,杜叔叔跟你讲啊,当初这周公制礼作乐,以礼区别人的等级,以乐造就大同之世,所以真正的理想之世当乐盛而礼衰,众生平等哪里需要礼呢?”
    “众生平等……”净圆呆呆地想,这似乎是佛家的话,她觉得自己被杜陌一番慷慨陈词弄晕了,好一会儿才从他神奇的逻辑中逃出来说“又如何可能真的众生平等呢?便是佛家……”净圆没有说完,以她的身份实在不适宜公开说这些。
    “众生平不平等又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干涉的?哈哈哈”杜陌忽然一阵大笑,亲热地拉着净圆的手说“别想这些没用的啦,你师父要我教你些琴艺画技的,想学什么?”
    杜陌那边动静甚大的一会儿拭琴一会儿捣鼓作画用的烟墨,软毫,笔洗,臂架等物。净圆的心思还在刚才的问题上顺口道:“我想学绘画”
    “绘画……绘画没那么容易上手,不过以净圆的聪明才智一定行的。那你想学山水还是鱼鸟之类的?”
    “我想学人物绘画。”
    “人物?”杜陌顿时觉得玄清交给了他一个很棘手的任务,他还没见过刚学绘画就要画人像的。
    “我想画师父的肖像!”净圆补充了一句,无辜地双手托腮瞧着苦瓜脸的杜陌。
    ……
    就这样净圆欢快地在杜陌这里度过了一个下午。书房里好不热闹时时会传出杜陌和净圆哈哈大笑的声音,两人仿佛忘年交一般,到最后净圆已经不叫杜陌“杜叔叔”了而是直接改叫“大叔”了,杜陌非但不恼还觉这称呼显亲近,甚好!
    杜陌的性子和玄清完全是两个极端。玄清待人处事是极其讲究章法礼数,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失态地做出不合礼数规矩的事。而杜陌则极为推崇魏晋时“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态度。
    转眼天就已经黑了,净圆原本想等玄清安寝了再回去,不过这样就会错过晚课。有了以前故意不去早课被师父狠狠责罚地教训,净圆没敢再这么放肆,掐着点在晚课前拉着杜少游回瑶光阁。
    事实证明,拉上杜少游是有一点好处的。他们刚回来时玄清轻飘飘地扫了净圆一眼,原来定是要质问的,但看到杜少游来了,玄清只说了句“先做晚课”就没多问。
    但该来的总会来的,晚课结束了杜少游要回西阁楼,没理由继续待在这里。“大师,净圆小师傅一下午都在叔叔那里学绘画,十分用心……”
    “玄清知道了”他打断杜少游,逐客令似的语气,“游公子请回吧。”
    杜少游冲净圆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后就走了,他已经仁至义尽。
    “师……师父”净圆手足无措地站在堂中,小鹿似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几步之遥坐在桌案后的师父。
    “跪下。”玄清说。
    净圆被这威严不容辩驳的话语弄得心神一颤,立刻屈膝在玄清面前端正地跪着,低头垂目标准的反省姿势。她挺佩服自己能在杜陌和玄清对礼数截然不同的态度间自由转换。
    “可还记得为师说过什么?”
    “记得。中午之前要告诉师父徒儿昨日的两个错处。”
    “现在是四个。净圆,一炷香的时间想清楚了。说错一次戒尺五下,手心。”玄清说着点燃了一支香插入香炉,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我……徒儿不该明知故犯,明明记得中午的事情还故意离开,违抗师命。”
    “嗯,算一个”玄清点头,“继续”
    “……还有额……徒儿不该打探师父的八卦,师父是长辈,徒儿随意打听冒犯了师父。”
    “净圆想要知道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向为师提,包括所谓为师的身世之谜,为师未必会都解答,但绝不会因为你的提问而恼怒,记住了?”
    “记住了,师父”净圆乖巧地说。
    “那好,还有两个……时间不多了”香炉里那支细细的冒着青烟的香只剩下半支了。
    “那个……徒儿不该说污言秽语……”
    “五下”玄清毫无起伏地说。
    “不是这个吗?那……徒儿不该在背后议论杜公子……”
    “十下”玄清再次开口,“这两条当时我们就解决了。”
    净圆眼看着那香越烧越短,更加急了,脑海里一段段回忆从昨天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知道了!昨晚徒儿不该贪口腹之欲吃点心的。沙弥十戒中就有过午不食的戒律。徒儿答应过师父要早日剃度成为沙弥,还违反了戒律,徒儿知错。”其是在镇水寺,没有剃度受沙弥戒的小弟子只要守五戒,不禁晚膳。不过净圆和玄清说过要守十戒,过午不食。所以她的晚膳都捐给了乞丐,为此玄清还称赞过她。昨日杜陌准备的点心太好吃了,她一时没忍住,把戒律都浑忘了。
    “还剩最后一个。”
    来不及松口气,那香只剩短短的一小节。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只能求助般地看向师父。
    “要为师告诉你吗?”
    净圆小心翼翼地点头,对于师父此刻的“善解人意”,她持谨慎怀疑态度。
    “由为师说要加二十下,净圆确定?”
    “不用不用”净圆的头摇的像拨浪鼓,想啊想,在香熄灭的同时,净圆大叫一声“我知道了,有师命不可违逆,无师命不可自专。徒儿不该未经师父允许就离开了瑶光阁半日。”
    “是这条”玄清收了那个让净圆超紧张的香炉,“看来净圆在压力下的思维速度更快,想必也更印象深刻吧。”
    净圆心中叫苦地做了个鬼脸。
    “至于责罚……违逆师命和举动自专各罚十五下戒尺,剩下的两项念在触犯,各罚十下。净圆,一共多少下”
    “六十……”净圆颤颤巍巍地报出一个惊天数字。天呐,师父最生气时也就打过自己二十多下戒尺。然后她瞪大眼睛注视着师父手里翠绿色的一块三寸长的极薄竹板。竹子有韧性,薄竹片打人不伤筋骨但是很疼。
    “分两天,手”
    净圆捂着自己的手夸张的藏到背后,就算只打三十下肯定也会留下印子,若是被杜大叔还有杜少游看到一定会被他们嘲笑的!相比责罚时的疼痛,更加让净圆觉得羞耻难以忍受的是别人看到她被责罚后异样地取笑轻蔑地眼神,背后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就像以前她还是命如蝼蚁的仆从和小乞丐的时候……那些她不敢回想的以前。
    “师父……徒儿明日还要去学绘画……”擅自求恕要加罚是玄清的规矩,净圆没敢明着开口,但言下之意明显是求饶的意思。
    “左手,手心和手臂”玄清让步,如果是双手三十下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单手的话就不能都打在手心上。责罚是为了让她知错长记性而非真要伤到她。
    净圆执拗地摇摇头,嘟起嘴,梗着脖子,无声地拒绝。
    “净圆!玄清寒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徒儿明目张胆地抗罚让玄清有些动气,只是他心里疑惑,净圆最近一向上进乖巧又知规矩分寸,为何一夕间竟退回刚入门时倔强不知轻重的样子。
    净圆羔羊似的眼眸含着晶莹的眼泪近乎哀求地看着玄清,可玄清又岂是轻易心软的?她知道这样一味地固执哀求只会让师父更生气,可她不懂师父为什么要逼她,为什么师父非要责罚她,难道师父也像其他人一样那么想看她出丑,然后在背后嘲弄她吗。她低垂着头,恨意一丝丝地涌进心里,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挤进酸涩的眼眶然后炙热地顺着脸颊的轮廓滚落,打湿淡褐色的地面。
    “师父,佛说众生平等”她抬头,想到下午和杜陌谈起的问题,不顾什么不可直视尊者的规矩,直直看向玄清,“师父觉得现在您和徒儿可算平等?”
    玄清乍闻她“惊世骇俗”的问题,神色并没有半分意外或怒意。他清明无垢的眼静静地看着净圆,微凉的视线再无半分威压恼怒之色,只让净圆忽然想起镇水寺的山下,天蓝色的湖水沁人的清凉甘甜。
    “是什么让净圆觉得为师居高临下?”半晌,玄清问道,“因为净圆要向为师行礼,要侍奉为师衣食起居?还是因为师会责罚净圆吗?”
    净圆冷静下来,惊觉自己在刚才情绪失控时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此刻连忙摇头,“徒儿虽愚钝,但也知道尊敬侍奉师尊是为孝,师父教导责罚徒儿也是为了让徒儿长进。”
    “那是为何?”
    “徒儿也不知……与师父无关,都是徒儿自己不好……”净圆痛苦迷茫地跪在光滑的可以反射出人影的地面上。地上模糊的影子,看不出是谁,就像自己……自己心里的难受或快乐,谁又会在乎?
    “净圆”玄清没有继续追问,沉吟半刻后道:“为师给你两个选择。如果你愿意现在领罚那就分两天;如果你想回镇水寺再领罚,为师会一次打完六十下。”
    “回镇水寺领罚”净圆扬起脸,不假思索地说,就像溺在水中的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六十下,静思阁中的戒尺你是知道的,远非这块竹板能比的,你确定?”
    “嗯!回静思阁再打!”净圆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不现在受罚,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那好。”玄清颔首,面色微沉。他已了然,净圆不是故意违逆顶撞,只是非常抗拒被别人发现自己受罚,甚至抗拒到口不择言的地步。是觉得丢脸吗?玄清觉得不是,方才小徒儿眼里一闪而过地恨意,恨意背后绝望萧索的悲戚,又岂是寻常好面子的孩童能表现出来的。
    “净圆……”玄清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小人儿,他起身从榻上走过来说:“去洗澡。”
    “什么?”净圆一时没听明白。玄清不再重复,带着她往水房走去。净圆的精神涣散恍惚,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疲惫不堪地处于一种轻微的眩晕之中,好几次若非玄清在旁,她差点走错方向。
    水房是一间低矮的小木屋,就在水井边不远,水房旁边有一个用灰砖砌的灶台,用来烧热水。水房的木门开着,氤氲的水汽雾似的弥漫出来,空气里飘着小水珠的味道。她只见白衣素袍的师父从水井中打了水拎进水房,往返在白色一片的朦胧中,衿带飘舞翻飞,恍若九天仙君。
    等净圆缓过神时,已在木桶中泡了好久,白皙的脸被热气熏得漾起淡淡的红晕。准备洗澡水和干净的浴巾衣物本该是她该为师父做的,可师父……师父知道自己心中难受在照顾自己吗?这一认知,带着苦涩的新意,蜜似的在心间涌动,轻易填补了心头的千疮百孔。原来,被人关心呵护是这么温馨柔软的感觉。
    水温渐凉,净圆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中爬出来,擦干身子换好衣服。重新回到玄清的房间,房中的烛火都已经熄了大半,师父仁慈,为怜飞蛾夜晚甚少点灯,连带着净圆和两位师兄都会在白日就做完抄经之类的功课,到晚上不点灯就只打坐静思
    “去榻上,盖被子。”深秋的夜晚,净圆大大咧咧地只穿了一件单衣连外袍都不知道穿。玄清无奈地把她用被子裹好,然后弄来一杯白色的散发出奇异香味的东西,“喝完再睡。”
    “是……牛乳?”净圆低头嗅嗅没敢喝,这东西昂贵,不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
    “牛乳安神养身是最好的,喝了吧。”玄清的重点没在这牛乳有多难得上。
    净圆紧紧地握住杯子,仿佛松了手就会有人将着一切都夺走。牛乳的香甜占领着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心便彻底都暖了过来。
    “徒儿还是回去吧,不然师父睡哪里?”她想了想说,虽然挺舍不得的。
    “净圆回去后会安心睡觉不胡思乱想吗?”玄清在床榻边坐下,没说同意也没拒绝,只淡淡地抛出这个问题。
    不会,她心中黯然道,如果师父让她回去,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己必然陷进痛苦不堪的回忆,痛恨所有欺辱过自己的人,亦更加憎恨弱小到无力自保的自己,然后习惯性开始质疑轻贱自己。长夜漫漫,纵然能侥幸睡着,也终将在无法摆脱的噩梦中惊醒。也许,那将是缠绕一生的魔咒。
    “是因为以前的事对吗?”玄清没有上下文的说了一句,别人听不懂,但净圆在一瞬间地僵硬后轻轻地“嗯”了声。
    “告诉为师发生了什么。”玄清的薄唇微启,星辰清冽的光华照耀他的脸庞,洒在他修长浓密的睫羽上,流淌在他久持佛珠的指尖。似月如莲,澄澈凡心,譬如落入人间的神祗,清冷间透着温和的怜爱与宽容。
    “……徒儿……不想说……”完整的诉说吗?她不敢,仅仅是几个游丝似的片段就足以让她寝食难安,更遑论……那样真实的自卑自厌的净圆,师父怎会喜欢!可她不能没有师父,就像花草不能失去雨露阳光一样。
    没有责难,玄清接过她手里原来装牛乳的空杯子,又递了一盏茶让她漱口。“净圆还记得三年前在湖州答应过为师的话吗?”
    “三年前……师父还记得?!”净圆惊异地转头看着玄清,师父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中模糊,依稀恍若彼时自己高烧得神志不清时脑海中的身影,那个曾经救起垂危的自己,第一次让自己相信世上有人会真心对她好的模糊人影——她的救命恩人,她现在的师父。
    “是啊,为师还记得。”玄清幽幽地叹息。多年的修行,自以为早就心如止水,前尘往事淡如烟,亦皆为虚妄皆是执念早该忘却。然而三年前自己机缘巧合中救下的小乞儿,竟在心中泛起丝波澜。只是个小孩子的身量,就敢冲过去和年轻力壮的乞丐扭打;被打的鼻青脸肿奄奄一息时她都执拗的不哭不叫不愿求饶,却在自己喂她汤药时啜泣不止。这个变扭矛盾让他看不透的小孩,在镇水寺第一眼见到时他就认了出来。兜兜转转,她终究成了自己的弟子。半年的朝夕相处,小徒儿曾经受的苦楚欺凌,她心里的委屈自卑,她每每满怀期待的眼眸里的孺慕之情,她耍无赖地躲到自己怀中时的信任与依赖……敏锐如他又怎会毫无察觉?
    “徒儿答应过师父,任何事量力而为,不要把自己至于险地。”净圆说,半晌没听到玄清有回音,她又直直地说,“净圆没有食言,答应师父的我都做到了!”
    “对”玄清轻笑一声,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做到了,起码再见到为师时你好好的。现在,净圆——”黑暗中他将豆芽菜似小人揽进怀里,低沉幽暗的嗓音在耳畔回荡,磁石般的摄人心神,“放下以前的事,放过自己。……净圆,答应为师。”
    “……可……”净圆努力从玄清充满暗示的低语中挣扎出一丝神志,“我忘不了……我受不了自己那么……无用……”
    “嘘”玄清轻声道,双臂更紧得拥住她,“为师希望你做到,为了为师……净圆你会尽力的,是吗?”
    “……是的,师父”净圆点点头,“为了师父,我会的。”说到这一句时,净圆迷离游移的目光坚定起来。她要做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她想有一日成为师父的骄傲。无论何事……净圆发誓,只要是师父希望的,她一定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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