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都内校场上,夏尹手上还拿着弓箭,是他刚刚在城上用来射自己人的那把。他看着场内站着的铮铮儿郎道:“我知你们念同袍之谊,我知你们不满我对自己的兄弟动手。但,军令如山,战场之上,不服从命令者死,这是每一个士兵都应铭记于心的准则。”
“那边,”他指向西方,“是你们的父母妻子,那边,”他指向士兵们身后,“是你们的家园。这扇门是保护你们父母妻子、保卫你们家园的最后一扇门。我们理当死守再死守,敌人狡诈,我们必须小心,必须同心协力。今日之事,我希望不再发生。”说罢,重重将手中弓弩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校场之上,将士们站得笔直,胸腔沸腾。他们是铁血男儿,他们理当护卫亲人家园,他们决不能后退一步。
夏尹看着众将士,问道:“尔等听懂了吗?”
一小将答道:“我等明白,军令如山,惟命是从,保卫家园,死守城门。”
众兵士跟着齐齐呼道:“军令如山,惟命是从,保卫家园,死守城门。”
“很好!”夏尹高声道,而后离开又到城楼上去了。
知夏尹不会上当,萧乾便未再命人在城下叫骂。
当夜,夏尹命人在箭头上沾了油点了火,向挂着孟魁等人人头的树干射去。烈火熊熊,将昔日兄弟的头颅化为灰烬。
与其让他们的尸首遭人凌辱,不如火化,让他们的魂灵早日安息。
萧乾未在孟魁等人的尸身上花心思,却在次日开始在瑞都城门前百丈开外搭了祭台。
夏尹不知萧乾意欲何为,只站在城楼上静静观看。
祭台到傍晚方搭好,搭好后又有人抬了一方木案摆在祭台的正北方,上面摆着羊头、牛头。随后,数名兵士压着十余名布衣百姓祭台旁,只是看那些百姓的衣着不似周国人。两个兵士将他们手上绑着的绳索解开后,又押着其中的一个白衣女子上了祭台,而后退了下来,独留白衣女子在祭台上。
白衣女子回身看看身后的人,兵士将他们踢倒跪到了地上,而后拿着长戟朝着他们的后背,似乎只要他们之中谁不听话,就会立即殒命长戟之下。
都襄自兵士背后走出,朝那祭台下跪着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便唱起歌来,都襄又对祭台上的女子说了什么,女子似乎不愿,却也跳起舞来。
歌声低沉悠缓,虽听不清唱的什么,却让人觉得古朴沧桑,似乎是来自远古的吟唱。祭台之上,女子的舞姿亦不似寻常舞姿柔美,而是呈现一种肃穆大气,让人不禁肃然升起敬畏之心。
夏尹未听见都襄说了什么,华湮却听见了。他知晓这是一群巫族人,他们被都襄胁迫吟唱起舞,是在祭祀天神。
这种祭祀便是巫族与神之间沟通的方式,平常凡人亦有似巫族这般行祭祀之礼的,但那只能表达他们对神的敬仰,唯有巫族,能通过这种形式向天神祈求,天神多年前定过盟约,必会答应所求。
华湮看看那白衣女子,清晰看到了她额上的玄色纹路,自发间延伸至两眉之间,蜷曲繁复,古老而神秘——那是巫族圣女。
巫族圣女,世代单传,世代为女子,可聆听神的言说,向族人传达神的旨意。
着白衣,面朝北方的祭礼……这是祈雨的祭礼。
果然,那女子伴随着吟唱起舞之后,天空乌云聚拢,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立冬已过,本不该有这样的雨,夏尹也想到这雨与那祭台上行的仪式怕是有什么关系。可是萧乾要这雨来又有什么用呢?夏尹想不通,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可随着吟唱愈加快速,祭台上白衣女子的舞动亦快了起来,天上的雨亦越来越大,如同盛夏时节的瓢泼大雨一般。
华湮看看瑞都城墙下,护城河本是半干涸的情形,如今这般下雨,应是用不了几日便涨起来,河水涨起来又有何用呢?难道萧乾要去哪里找船来渡河么?不可能。护城河虽宽,也容不下多大的船,萧乾若硬攻,冲到城门前便要死伤一批,然后再用小船渡河?绝不可能……
想到此处,华湮突然觉察头上出现了一柄雨伞,夜幕已至,华湮看不出伞的颜色,转身看到执伞的女子,眉目清冷,身上带着淡淡梅香,是阿摽。
华湮上次让她去查看阵法之事,之后便是夏氏一族出事,他便将她忘了,如今她过来找他,华湮想,她估计是有什么发现。
他便问她:“可是查到了什么?”
阿摽道:“那阵法,我未曾查到。可我发现这大地上的妖似乎突然少了许多,不见踪迹。”
妖少了许多?东皇中毒未醒九天纷乱,诸神或在找寻解毒之法,或在调查下毒之事,除妖之事不会比以前更上心,按理妖应更活跃多见才是。
华湮不说话,阿摽见他似在思索,也不再说话打扰。
都襄在离祭台不远处搭了个雨棚,点了一团篝火,直接在雨棚后面扎了营帐。烈火烧得噼啪作响,与打在棚上的雨声混在一起,让人生出不知身处何年何月的苍茫感。
都襄怡然自得地躺在榻上,风偶尔将他的帐门吹起,露出外面的篝火,和正对着的城楼上的熹微的火光,宛如垂死挣扎的蝼蚁,终将被那团熊熊烈火吞噬。
萧乾看了他一会儿,掀开帐门出去,翻身上马冒雨回了营地。
既然都襄自己愿意待在这里,那他便不用管他。最好是夏尹沉不住气出城将都襄除去,他再赶过来攻入瑞都。
不过只是想想,以都襄的狡诈,萧乾知他不会轻易犯这样的错误,更不会轻易拿自己当诱饵。
若不是想诱夏尹出城,那他在城门口摆出这样的阵仗,是想水淹瑞都?瑞都地势外高內低,凭借东北、西南方向的两座绵延大山将城守得死死的。水淹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冬日干涸,想要水淹瑞都绝非一两日可以办到。那祭台上的巫女真会乖乖听他摆布?她又能一刻不歇地跳那么久的舞?即便她跳那么久,天上便会真下那么久的雨?
回到营地,萧乾不再去想,此事既然由都襄来做,那么他便只需暂时退避等待时机,有利便动、有害便退。
他叫萧源到帐中,吩咐了一些事宜便安心睡了。此次都襄未带多少人过来,萧乾觉得可以应对,便带着二弟一起出来历练历练。
睡前又不可避免的想起夏醴来,她去了哪里?按理说她如今举目无亲,很可能来找夏尹,但她的那个侍卫,他会带她来瑞都么?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翻个身,萧乾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本就劳累,他很快就入睡了。
另一边,山上,华湮突然转身对阿摽道:“你藏好,别出来。”
阿摽正疑惑,便见他腾身向空中去了。她不太理解他那句“藏好”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她藏好,可她还是敛了气息,躲在树丛间。
正逢黎明将至,夜色浓重,只听得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只看得见山下那堆篝火,熊熊燃烧,始终不灭。不一会儿,天空渐渐泛出一点鱼肚白,天要亮了。
阿摽从枝叶间向天空望去,便见华湮与一白衣男子正站在云端,说着什么。阿摽未见过那白衣男子,揣摩着或许又是某个天神,这才明白他为何让她藏着别出去。
华湮确是怕她被云中君发现,他答应了不杀她,答应要帮她达到她想要的,自然不会让她丧命,至少不是在他眼前丧命。
屏翳感知到布雨的反常,便过来看看。他见过那个祭台上舞蹈的女子,每次祈雨,她便会如此面向北方而舞。不过这次,屏翳感到她舞里的忧思,似乎并非自愿。果然他看到祭台下,她的族人们性命正握在别人手中,拿来威胁她。
屏翳正思索发生了何事,便看到华湮不知从何处过来了。听他讲述了大概的情形后,屏翳便将与冥君会晤一事一并告诉了他。
冥君几日前受屏翳传召上了九天,上禀了幽冥的异事:似乎自东皇受刺之日起,幽冥中的游魂便渐渐多了起来。这些游魂未在魂士的名册上,按理说性命未尽,不应到幽冥来,却偏偏在凡尘已经死去。这些游魂下一世还未到时候,便不能投生只能在幽冥等候。
这与华湮知晓的无甚出入,他便看看祭台的方向问屏翳,“眼下该如何处置?”
屏翳道:“巫族于我神族有恩,自然是要将他们救出。只是人族为母神所造,我们不能随意处置。”
言罢,他便招来了鹍鸟,对着巫族人身后的兵士吹了一口大风,将他们卷到空中而后落到数十步开外的地方。
这股风来得蹊跷,巫族人停止了吟唱,看看身后再看看空中,一人叫道:“天神显灵了!”而后齐齐以额触地。
白衣女子停止了舞蹈,累得瘫坐在祭台上,看着天空的方向。
都襄听到动静,走出营帐,看了看空中,勾唇一笑,向一旁的兵士下令,“补上。”
便又有一队兵士补了上来,拿着长戟对着地上跪倒的巫族人。
屏翳皱眉,正要让鹍鸟直接飞过去,将补上来的兵士扇走,再将巫族人驼走,便听得下方有人仰头对着空中道:“天神大人别费劲了,你救不走他们的。”
“去。”屏翳冷冷道出一个字,鹍鸟便俯冲着去了,将将要靠近巫族人的时候,却被一个无形的罩子弹了出来,摔倒在瑞都城门与祭台之间的空地上。
鹍鸟乃神鸟,轻易不在凡界出现,巨大的身形足有半个城楼那么大,看得瑞都城上的兵士和都襄这边的兵士均是新奇又敬畏。
鹍鸟受伤,哀鸣一声,扑腾起来飞到天际消失了。
华湮看鹍鸟被弹飞的情形,分明与自己先时想救夏邑一家时一模一样,他看向屏翳,屏翳也看向他,分明是也想起了他说过的情形。
屏翳略一思忖,便动身向下去,最后停在了都襄前面三丈远的半空中。
他一身白衣,上饰金纹,面目清冷俊美,负手站在空中,彼时太阳初升,正正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俯瞰都襄,正是尊贵天神俯视众生最平常的态度。
都襄的兵士见天神显灵便想要跪,被都襄一声喝止“不许跪,违者斩!”
世人对天神大多敬畏,屏翳打量起这个不怕他的人来。
都襄最讨厌被人俯视,偏偏那位天神大人又要停在空中不下来。他便不抬头,以免仰视他,只对着正前方道:“巫族与神族有盟约,凡巫族之人所求,神族必应允。”
屏翳道:“是。”
都襄便抬头道:“若是我巫族之人要这天地之主的位子呢?”
屏翳不说话,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不知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竟敢问出这样的话。
都襄却突然笑出声来,“天神大人别太认真嘛,说笑而已,只不过攻这城久攻不下,天神大人不如帮帮忙攻一下城?”
屏翳便道:“神族不插手人族间的纠纷。”
都襄道:“那你看请您帮忙攻城也不行,我求点雨总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屏翳又微微皱了眉,不知这人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他便道:“冬降骤雨,违反天时。”
“萧乾是帝王命格,这城必将是会攻下来的,我求点雨一来有盟约为证,二来也算是顺应天命了,违反一下天时应不碍事吧。”都襄把玩着自已额前的一绺银发道,“再说了,天时不都是天神定的吗?”
屏翳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同他纠缠,便道:“你强迫巫族人为你求雨。”
都襄笑道:“天神言重了,我亦是巫族人,何来强迫一说,我只不过求我的族人帮忙求点雨,求完了自然好好感谢、好好送他们回家。”
屏翳见他恬不知耻狡辩得理直气壮,知他是不会轻易放了巫族人的,更觉得他的目的绝不是攻个城那么简单。
他看了都襄两眼,转身回了云端。
都襄看着天神离去的背影,讽刺地笑了笑。什么天神,屁事不敢干的黄毛小儿!
华湮还在云端等着屏翳,屏翳交待他:“你且在此守着,巫族人在他手中,我们须得小心行事,我先叫河伯和海君来同你一起,若有异常,你直接命令他们便是。我先回九天将九天之上的事料理一番,再看是否需要叫上大哥一同来处理此事。”
华湮点头,同意了云中君的安排。
下方祭台上,白衣女子见屏翳走了,心中有些失落。他与都襄的对话,她听见了,知他不好动手,却也相信他不会就此不管他们。但,她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他,她必须设法自救。
都襄这边发生的事情夏尹也看见了,却因隔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屏翳走后,都襄便大声对他道:“夏公子,看到了吧,天神也无法阻止我们。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是顺天而行,你就不要再负隅抗争了。”
夏尹听了,不置一词,转身走了。
都襄勾唇一笑,反正还有些时间,如此看人挣扎也有些趣味。
一会儿河伯、海君就要来了,华湮想起了阿摽,不能让她在他们俩面前露面。他便返回山上,让阿摽去西边的村子找夏醴。
阿摽有些不愿,“又要我去做阿醴的侍卫么?”
华湮觉出她这话有些奇怪,可是未去深究奇怪在何处。
阿摽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补充道:“你答应我帮我得到我想要的,可是直至现在,我只见你一心帮阿醴修补魂魄,我想要什么你是真知晓、真能帮我达到……还是只不过是敷衍我?”
“我知你想堂堂正正存在这世间,只是……”华湮垂眸,他似乎确是在敷衍她,只叫她帮自己做事,却未想过如何帮她。他原本想,阿醴寿命有限,他帮她修补完魂魄,再筹谋阿摽的事,未曾想牵扯出这许多事,连为夏醴修补魂魄都未做到。
眼下他必须先查清阵法之事还有凡界命格错乱之事,她二人都需容后再处理。
阿摽见华湮久久不说话,也不去计较了,道:“罢了,我去找阿醴便是。”
望着离去的鲜红背影,华湮陷入了深思:他该如何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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