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命魂

10 我醉了,走不了

    
    这日正值秋分,天气转凉,花草颓败,院中景致显得有些惨淡。
    萧乾手中紧紧握着一份密报,指节泛白,几乎要将手中的绢帛捏成粉碎。
    密报上有三则消息:一、夏邑与萧长典遗族及萧长折一族有密切来往;二、南地有数队商人正朝泗都进发,行进敏捷快速,全不似寻常商人;三、发现萧长折在府中秘密训练亲卫。
    当日萧秀入泗都,诬告夏醴乃假冒之时,萧乾便趁机肃清了麟州。萧长典、萧秀遗族势力顽固,并未被斩草除根,而是逃到了周边小国。
    而萧长折一族在泗都则被萧乾压制得死死的,也因着他们未有什么动作,萧乾才没找着合适的理由将他们除去。
    如今收到这三则消息,萧乾不用多想就能猜到,这怕是要联手,再来一次策反他这个族长的行动了。
    这次夏邑居然参与进去了,萧乾只觉得可笑,他的族人兴冲冲地与外人算计着怎么除掉自己,却想不到外人正是那得利的渔翁,在后的黄雀么?
    不过,他自己何尝不是一面与外人联手,一面算计着自己的族亲呢?生逢乱世,信任与情义,就是这么可笑。
    萧乾自己也有些诧异,面对背叛与欺瞒,自己竟能这样快地接受了,哪怕对方是夏醴的父亲。而夏醴在这件事里,竟成了她生身父亲的弃子。
    他将那张绢帛点燃,绢帛在橙黄的火焰里化为灰烬。如今,内有夏氏与族亲,外有都襄,内外受敌,形势着实严峻。
    萧乾坐于案前,日落月升,彧舟进来点铜灯,提醒他用饭,“大丞,先用晚膳吧。”
    萧乾微微回神,看了看天色道:“就在此摆膳罢,你同我一道用些。”
    彧舟看他露出疲态,猜他遇到了不寻常的难事,便依言摆膳,跪坐一旁,不曾言语。
    萧乾看着他道:“我当年选你做我的左膀右臂,除了看中你一招制服郑干的武艺之外,也因你的果决和擅抓时机。”
    彧舟道:“彼时属下家中变故,几乎身处绝境,唯搏命一击方能争得绝处逢生的机会。”
    萧乾道:“是啊,绝处逢生,危机即转机。十二年了,彧舟,我们经历了多少死里逃生?不知我们还有多少这样的好运。”
    “主上,这次的事情,很棘手么?”
    萧乾饮了一口酒,拇指摩挲着酒樽,并不言语。
    彧舟看着他亦不再言语。
    其实主仆二人皆是寡言的人,很多话,不说也是明白的。
    此时却有人叩门,“禀大丞,有人持大巫之令求见。”
    萧乾与彧舟相视一眼,萧乾微微点头,彧舟便起身开门,去引那人进来。
    那人周身罩着玄色斗篷,脸也被遮了大半。待进得屋内,斗篷揭下,露出一绺银发——竟是都襄本人。
    萧乾不由得站了起来,彧舟不动声色地退下将门关好,守在屋外。
    都襄道:“鄙人像是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大丞用膳。”话虽如此说,但他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未有半分羞赧之色。
    萧乾道:“大巫来得正是时候,不如坐下一同用些。”话虽如此说,他却并未让人添置食具。
    都襄也不计较,到案前就着彧舟先前的坐垫坐下。
    “不知大巫此来所为何事?”萧乾坐姿悠闲,手罩在宽大的玄色镶朱边的衣袖之下。
    都襄道:“我猜,大丞现下是有些不如意的事吧。”
    萧乾一面理着左手的衣袖,一面道:“人生在世,不称意十有八九,不知大巫指的哪一桩?”
    “倘若似大丞这般少年得志、手握重权都十有八九不称意,那普通人该如何活下去呢?”
    “大巫抬举萧某了,萧某在大巫面前,谈何大权在握?”
    “大丞太过自谦了。鄙人对大丞一直是惺惺相惜之心,苦于一直没有深交的机会。我想如今,大丞或将遇到些坎坷……”
    萧乾视线朝下,未在看他,可都襄知晓,他在认真听。
    都襄继续放轻语气道:“却也是鄙人与大丞深交的一次机会。”
    萧乾抬头看着都襄,铜灯上的火焰映在都襄的眸子中央,不住地跳动,仿若将要喷薄而出的欲望。
    而萧乾的眼中却是一片沉寂。他收到密报不过几个时辰,都襄便来与他示好。他摸不准都襄对他的境况知晓多少,摸不准这是偶然还是有预谋的。
    萧乾道:“素闻巫族有通达天神之能,想是大巫预知世事,知晓萧某时运不济,要来对萧某指点一二了?”
    都襄道:“时也好,运也罢,终究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萧乾对他的说法倒是感到很意外,“萧某以为,大巫应是很景仰天地神明,很信奉天命所归的。”
    都襄冷笑道:“我从不信天命。你我的宿命凭何要由不知人世疾苦的天神安排?”
    萧乾不动声色地掩下眼帘,拿起酒杯问道:“那……不知大丞是怎样得知,萧某将遇些坎坷?又是怎样的坎坷?”说罢便以袖遮掩,仰头将杯中酒饮尽了。
    都襄道:“以大丞之谋略才识,只怕比鄙人知晓的多得多。”
    萧乾笑道:“大巫这真是高看萧某了。”
    都襄也不再多说,起身道:“我今日来,是诚心与大丞交好。他日若大丞想通了,随时可来寒舍,届时我们再详谈。”
    看着都襄离去的背影,彧舟问道:“要不要趁机派人除去都襄?”
    萧乾摇头。
    如今已然腹背受敌,既然有人示好,也许是条后路。
    **
    桑梓院中,夏醴坐在廊下喂鱼。
    忽而听得萧乾的声音道:“这鱼倒被你照顾得很好,我看这院子冷清,不若再寻些鹦鹉燕雀来,热闹些?”
    他脚步轻,总是这样忽然出现在身后一般。夏醴初初会被吓到,后来渐渐也都习惯了。
    她答他:“还是别了。鱼向河海,鸟向山林,海阔天空,才是它们的本性。”
    萧乾去看那缸里的鱼,一条条被她喂得肥肥胖胖。他道:“如此,倒是委屈这些鱼了。诺夭,找人将它们捞出来,放回河里罢。”
    “啊?”诺夭有些惊讶,这些鱼,可是大丞千辛万苦让人寻得的凰鱼,自从养在这池子里后,整池的莲花便活了,且从来没败过。
    但她也知晓萧乾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便又道“是”,下去找人去了。
    夏醴也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像是平静地压抑着某种情绪。她见过他这般模样,以前他遇到些难事,就爱往她这里跑,却并不提遇到了什么,只是同她聊些有的没的,她便也随他聊些有的没的。
    她想,他或许又遇到了些难事,但她竟毫无理由地觉得他终是能解决的,如往常一样。
    她收了鱼食,对萧乾道:“阿乾,你跟我来。”
    萧乾跟着她穿过回廊,下阶梯,上了池中的一艘小船。
    夏醴自顾划船,也不要萧乾帮忙,动作娴熟地将船划到了莲花深处。而后,她将船桨横放在船上,站起身将一株莲花并一旁的一朵莲蓬都折了下来。
    她将莲花递给萧乾,“阿乾,你觉着这味道好闻么?”
    萧乾接过轻轻嗅了嗅,“倒也清新,不似一池的莲花闻起来那么浓郁。”
    夏醴接着剥了莲蓬,递了几颗莲子给他,“尝尝么?”
    萧乾拈一颗进嘴里,嚼了一下,霎时皱起眉来。
    夏醴哈哈大笑,“苦吧?哈哈哈哈!”说着便将他手里剩下的莲子拿了过来掰开,将莲心抽出来,再将莲子给他,“再试试?”
    萧乾倒是被他这开怀模样感染了,又拈了一瓣莲子进嘴里,果然不苦了,倒没甚特别的味道,就是脆生生的,他估计这东西也就是吃个野趣罢。
    “以前在熏山的时候,”夏醴缓缓道,“我跟铮舒就住在山脚下,家门前就有一条河,河里也有莲花,只是生得没有这池子里的好,有莲蓬的时候,莲花往往也败得差不多了。”
    萧乾静静地听她讲,并不打断她,只是脸上的笑意在不自知地收敛。
    “夏天,铮舒会带我采莲花,秋日便采莲蓬,冬日不下雪,春日满山的野花盛放。”
    “你可是很怀念那些日子?”
    夏醴一笑,“阿乾你没有很怀念的日子么?”
    “没有,”他道,“我这一生,只能向前,不会怀念。”
    夏醴霎时有些心疼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萧乾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双手之间,无比轻柔地道:“阿醴,陪着我好么?”
    他眼中是没有隐藏的哀求,夏醴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却仍是抽回了手。
    她眼中的他是那般的强大,怎会需要依赖小小的她?
    萧乾的手微微僵了一瞬,他掩下眼帘,拢了拢衣袖,再抬起来,眼中又恢复一惯的水波不兴,只有袖中成拳的双手及发白的指节知晓主人压抑的情绪。
    当晚,萧乾留在桑梓院用晚膳,他吃得很慢,显得很专心。
    夏醴用完膳便让诺夭拿了卷书过来,就在食案前看。
    她的眉眼在铜灯映照下,少了几分淡漠,多了几分温柔。
    萧乾让人撤了食具,上了一樽酒,就坐在夏醴的对面,自斟自饮,仿佛就着她的眉眼下酒。
    时光无声,静静流逝。夏醴慢慢地看书,萧乾细细地品酒,似一场情人的幽见,似一场无声的博弈,已至深夜,无人退场。
    终于,夏醴抬头打破这诡异的静谧,她道:“阿乾,我困了,你走罢。”
    萧乾以手支额,道:“阿醴,我醉了,走不了。”
    “彧舟!”夏醴朝着门外叫,却未见人进来,她便道,“我让人送你。”
    “不必了。”萧乾站起身,绕到食案前,步伐未见丝毫的蹒跚。
    夏醴便也起身行了一礼道:“恭送大丞。”却迟迟不见萧乾迈动脚步出去。
    萧乾见她低眉垂首行礼的模样,像极了天底下最温顺的羊羔,偏偏是个执拗性子,他不走,她就不动。
    但他这次不想再纵容她的执拗,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往内室。
    夏醴反应不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萧乾便将她打横抱起,到内室将她置于榻上,未给她反应时间,自己便也压在了她身上。
    内室动静有些大,诺夭有些急却又不敢上前,急中生智赶紧去找阿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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