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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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素衣翻身下马，手里握着曼珠沙华的缰绳，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府邸。
    卫辞正和几个守门的侍卫说着什么，她抬头望着府门上方的那方匾额，梨花木的木框已经碎了一角，里面的纸裸露在空气中，“上官府”几个大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她凝神望着，那个“府”字的一点已经在这一年的风雨之中风化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她犹自记得爹爹跟她说起这牌匾时，脸上骄傲的神情。
    “素衣，可别小看了这牌匾！这可是先帝亲笔书写的，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块来了…”
    她记得刚入府时，爹爹穿着一身墨黑的大氅，和哥哥站在门口等她。她慢慢的想着，似乎都能记起那时爹爹脸上的笑意，记起那时爹爹的眼角已有了三道皱纹，右边的发间藏着一根雪白的头发。
    她努力忍着，不让眼睛里的雾气氤氲开来。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她知道是紫嫱哭了。她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了一句：“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盛极一时的上官府，那些无忧的岁月，全都湮没在了这世间纷繁的硝烟之中。
    门上的封条被撕下，那扇已尘封了整整一年的门被打开，带着厚重的吱呀声响，激起一地的尘埃。“世子妃，时间不多，您进去看看便出来吧。”卫辞站在门口朝她说道。
    “好。”她走上前去，走入那扇她曾经推开过无数次的大门，立在院中，望着周身的一砖一瓦。一切都已枯败，哪怕在这万物生长的炎炎夏日，府内竟是寸草不生，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地草木的残骸。
    “这里原有一株西夏进贡的海棠，是小姐最喜欢的。”紫嫱指着空荡荡的地面，地面上只有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她却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海棠盛开之时的嫣红华美。
    上官素衣没说话，她向府内深处走去，转过几处院墙，走入一处保存的还算完好的卧房之内。
    “是老爷的卧房。”紫嫱默默低了头，不让上官素衣看见她已经滑落的眼泪。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上官素衣推开那扇满是蛛网的门，被迎面而来的灰尘呛的微微咳嗽了几声。
    她心中一直记挂着那日陆远兮对她说过的话，所以才一心惦记着要回府看看。既是娘亲留的书信，爹爹一定会藏在他的卧房之中的。她这样想着，将屋内的各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的翻了个遍，最终只在爹爹常用的那张红楠木桌的抽屉里找到一只样式古朴的木盒。
    她用衣袖轻轻拂去盒上的灰尘，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打开。
    木盒里，静静的躺着一只极美的金钗。那金钗的样式虽然简单，做工却精致非常，下面的坠子做成弯弯的月牙模样，华美之中带着几分俏皮灵动。她拿起金钗下面的那封信，犹豫片刻，还是慢慢的将它展开来。
    “爱女素衣亲启：
    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已经去过生死阁，见过远兮跟其修了。请原谅娘这些年来没有陪在你的身旁，娘也是有自己的苦衷。你生来注定不能拥有平凡的人生，娘想让你多享受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所以自作主张封印了你十五岁之前的大部分记忆，将你送入上官府中。没错，上官青并不是你的爹爹，他只是娘的一位故交，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所以娘才把你托付给他。远兮和其修是我的亲传弟子，是可以相信的人，你不必对他们过分疑虑。生死阁，娘思来想去，还是要交给你，毕竟娘不在你的身边，你身后多一股势力，也好在这风云暗涌的世间立足。
    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到这封信，若这世间太平，也许过个十年，二十年？娘倒是真心不希望你看到这封信。看到这封信，就意味着你得担起整个生死阁，要知道，权力与麻烦总是并存的。
    这只钗你要好生收着，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处境，说不定会用得到。
    娘很好，不必挂念。你的身体，娘是知道的，如若有一日旧疾复发，便回双生崖去。哦对了，娘忘了，你的记忆已经被封存，怕是不记得去双生崖的路了。从京城往西，走到无名镇，那里是南国的边境，与东瀛隔海相望。穿过无名镇往南走，便是去双生崖必经的极寒谷，寻常人走不得，但以你的体质并不成问题。过了极寒谷，你便可看见双生崖了，到崖底那扇冰门上，在左边暗运内力轻叩七下，六长一短，是进门的暗号。若是时间来不及，你也可绕过无名镇，不过那条路凶险异常，你要慎重考虑。双生崖主不喜欢一些闲杂人等到她那里去，所以这入崖的方法，切记不能说与他人知道。
    这天下终究还是不得太平，娘也只能在这乱世中漂泊而苟活。素衣，一定要好好活着，知道吗？等时机到了，娘会来找你的。”
    没有落款。
    她怔怔的看着那一行行清秀的字迹，眼泪终于慢慢的盈满了眼眶。
    对于她的身世，聪慧如她，虽然早有预感，她可能并非上官府的小姐，但是当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剧烈的痛了起来。
    这几年，爹爹与哥哥待她，真的是捧在手心儿里一样的疼爱着。
    她也早已把他们当作了自己至亲的人。
    她心里一直欺骗着自己，为什么要去追究自己的身世呢？只要她不去想，她就是上官府的千金小姐，上官青就是她的亲爹爹。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出现之后，破碎一地。
    “小姐，你没事吧？”紫嫱探身进来，有些担忧的望着她。
    她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泪痕交错，攥着信的右手慢慢握紧：“紫嫱…原来我竟真的不是爹爹的女儿。”她的眼眶泛着红，嘴唇微微颤抖着，茫然而无助的看着紫嫱：“我和上官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害了整个上官府。”
    “小姐，别这么说…您也是知道的，就算没有小姐您和亲的事情，皇上也会借着别的缘由铲除上官家的…您真的不用自责。”紫嫱慌忙走上前来安慰着她。
    她突然猛地转过头来，哭得发红的眼睛紧紧的盯着紫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爹爹的女儿？”
    紫嫱的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的低下头，支吾了半晌才说道：“是…小姐入府前老爷就已告诉奴婢，小姐并非上官氏血脉，此事除了老爷与少爷，便只有奴婢一人知晓。但老爷是真心疼爱小姐的，一再叮嘱府内的那些下人们不可对小姐有半点不敬…”
    “我知道。”她别过头去，用衣袖使劲擦了擦眼睛。爹爹对她的好，她全都看在眼里，正因为知道，所以她心底里，才更加的难过…
    “世子妃，时间不多了，还望您快些。”卫辞带着一队侍卫寻了过来，站在门外催促了几声。
    她用力的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门去，“有劳卫统领了，我这便回府，卫统领不必远送。”
    卫辞见她神色有异，只当她是到了故地，想起旧事有些伤怀，便也没多说什么，“那卫辞就不送了。”
    梁府。
    “世子，要我说这魏将军脸皮也太厚了。他扩他的左军便是了，还非要找世子帮忙，自己没那个本事就别扩军呀。”苏诀跟在梁穆清身后，风风火火的走进屋子里。
    “也不能这么说，魏将军当初带兵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只是如今岁数大了些，未免独木难支。”白兮替梁穆清斟了一盏茶放在桌上，顺口解释了几句。
    “无妨，魏将军这个人只是一心为国，倒没什么心机，不像楚丞相，满脑子都是算计。”梁穆清端起茶盏慢慢的抿了一口，抬起头来看向白兮，“今日本世子不在，府里可无事？”
    “刚刚问过当值的侍卫了，并无大事，就是早些时候宫里头的卫辞卫统领来找过世子妃，说是什么上官府要拆了，要带世子妃回去看看。”白兮答道。
    梁穆清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御林军统领卫辞？”
    “正是，这位卫统领是皇上钦点的护卫九公主的人，常常出入九公主宫中，所以和世子妃相熟，倒也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门的时候可有异常？”他轻轻的放下水青色花纹的瓷盖，发出一声“啪嗒”的声响。
    “这…属下倒是不知。”
    “你的消息还是不如我的灵通。”苏诀嘻嘻笑着凑到梁穆清耳边，故弄玄虚的道：“我刚才听几个侍卫在议论，说是世子妃出门的时候和秦志起了冲突。”
    “秦志？他是本世子的亲兵副统领，怎会与她起冲突？”梁穆清偏过头，目光清冷的瞥了苏诀一眼。
    “这我就不知道了，世子感兴趣的话，何不把秦志叫来问问？”苏诀一边笑一边迅速的离开梁穆清的视线范围，躲到白兮身后。
    “我看是你急着想听八卦吧。”白兮忍不住小声腹诽了一句。
    “…去把世子妃叫来。”沉默良久，梁穆清终于淡淡的开口。
    上官素衣赶到听雨阁时，正撞见秦志低着头站在屋内。
    她穿着早上那身水红色的凤尾罗裙，头发只侧挽了一个随云髻，插了一对碧玉蝴蝶钗。她站在门口，探身向屋内张望，黄昏的余晖从她身后映进屋内，为她的裙摆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梁穆清望了她片刻，见她迟迟不进来，便出声道：“进来。”
    “嗯。”她应了一声，从秦志身边经过，在梁穆清的身旁坐下。一见到秦志，她心里便盘算好了：定是秦志向梁穆清告了状，说自己给他脸色看，还当众为难他。她悄悄瞥了梁穆清一眼，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落了一层浅淡的余晖，没有一丝表情，清冷的墨瞳更是如两滴已经凝固的墨，没有半点波动。
    “你去过上官府了？”梁穆清一边转头示意白兮倒茶，一边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嗯，上官府今日便要拆了，我回去看看。”
    “按皇上的性子，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回府吧。”
    “皇上曾许诺，能博九公主一笑者，他会满足此人一个愿望。许是天意，我倒成了这个幸运的人。”她从白兮手中接过茶，细细的吹开面上那层桂花，喝了一大口。天气有些闷热，她倒真有些渴了。
    “上官府如今已是破落之地，为何要执意回去。”梁穆清终于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低沉，带着些逼问的意思。
    她不慌不忙的把茶盏放回桌上，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秦志道：“世子若想知道，晚些时候我们再谈。”
    除了梁穆清，她不想再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事情了。别人对她了解的越多，她自己就越危险。当然苏诀和白兮是例外，梁穆清不会对他们隐瞒任何事情，毕竟他们才真真正正的是梁穆清的左膀右臂。
    苏诀一脸坏笑的凑到白兮耳朵旁边，拉长了声音道：“晚些时候再谈…啧啧啧，那岂不是得到床上谈了…”
    梁穆清抬眼。
    上官素衣抬眸。
    两道凌厉的目光同时向苏诀射来，苏诀只觉得身子一哆嗦，赶紧乖乖跑到白兮身后躲着了。
    “世子找我来，所为何事？”上官素衣收回目光问道。
    “想必你心中清楚。”
    呵，这个秦志果然是恶人先告状。
    听了梁穆清这句话，她更加笃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梁穆清说道：“是，我知道自己在府中没什么地位，根本就没有人认我这个世子妃，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这些我都可以忍，毕竟没有世子，我也不可能安然活到今天。可是这不代表我就没有脾气啊！”她气息上涌，只觉得越说越委屈，唰的一下站起身来指了指秦志道：“我只是想让他把门打开。就算他为了世子府的安危考虑不想开门，可以，但是有话能不能好好商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我说什么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不是我一个姑娘家能决断的？还让我到一边呆着去？我好歹也是个挂名的世子妃啊，我不要面子的吗？！”她越说越气愤，语调也拔高了几分，说话的速度也跟着快起来，最后几句话白兮差点没听清。
    梁穆清没说话。
    苏诀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世子妃，其实世子他找你来…”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上官素衣丝毫没给苏诀接话的机会，她咬着嘴唇看了一眼秦志，眼神里带着些许的不甘心，“不就是想让我给他道歉么！我告诉你，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给他道歉的！但是！”一想到自己还得在梁府里继续生活，想起梁穆清横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剑，她脸上的表情又怂了几分，接着说道，“我只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不过要是我的脾气上来了也不好说…”
    “噗嗤。”
    一声极其隐忍的笑。
    上官素衣顿住，眼神里的杀气直奔苏诀而去。
    苏诀扒着白兮的肩膀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只笑的弯成月牙儿的眼睛来：“真的，真的不是我笑的。”
    “世子妃恕罪，是…我笑的。”白兮低下头，一边忍笑一边硬着头皮说道。
    ？连白兮都笑了，我刚刚说的话是有多好笑？
    她心中升腾起一片疑云，转身去看梁穆清。
    梁穆清微微仰起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上官素衣。她的脸上还带着不甘与委屈，嘴唇微微咬着，一副恨恨的表情，落在他的眼中，竟带了几分可爱。
    “没有你，本世子也活不到今天。”
    他清冷的话语传入她的耳中，如嘈杂闹市里的一曲高山流水，听来竟是万分的澄澈明净。
    她惊诧的看着梁穆清，要不是他说起，她自己都差点忘了她还替梁穆清挡过箭。
    对，还是支毒箭。
    梁穆清的目光终于落在一直低着头的秦志身上：“现在，说你该说的话。”
    秦志抬起头，好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道：“世子…属下不想给她道歉。”
    梁穆清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为什么？”
    上官素衣惊诧的看了一眼一脸不服的秦志和依旧云淡风轻的梁穆清，心中暗道：等等，梁穆清叫我来，是想让秦志给我道歉？
    她的目光又落回仍旧在憋笑的苏诀和白兮身上。
    不亏，总算知道他们俩为什么笑我了，这个帐，咱们以后慢慢算。
    “世子，她不过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小姐罢了，有什么资本做我们的主母，做世子府的女主人？世子也讨厌她不是吗？这府里本来好好的，偏偏要来一个添麻烦的女人，属下不过是一时情急言语重了些，世子竟让属下向她道歉…”秦志一向敬重梁穆清，梁穆清的话，他向来都是立刻照办的，如今却不知怎么想的，涨红了脸，似乎要拼了命和梁穆清讲出几分理来。
    “秦大哥，我劝你还是…”白兮见他言语之间已然开始顶撞梁穆清，便好心出声提醒。
    “让他说。”梁穆清示意白兮噤声。
    “世子，您也知道，兄弟们一向是最敬重您的。兄弟们不是不想让您娶妃，只是这世子妃之位，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像她这样出身不好的，只能给梁府添乱。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要属下说，自古红颜还多祸水呢！属下，属下觉得，属下的行为不过是替梁府的弟兄们出出气罢了，属下，属下是绝不会向她道歉的！”说完，他单膝跪地，低着头不再说话，等着梁穆清的发落。
    “你方才说，本世子讨厌她？”梁穆清起身，慢慢的走到跪着的秦志面前。
    “世子待世子妃如何，弟兄们都看的清清楚楚的。属下知道她嫁进来不过是皇上赐婚，并非世子中意…”
    “你方才说她出身不好，进了梁府只会添乱。你要知道，就算出身再好的女人，本世子看不上，一样容不下她。”
    “世子说的是。只要是世子中意的女人，无论是什么样子，弟兄们都一定会敬重的。”秦志仍旧低着头。
    “敬重。你还如今还知道敬重本世子吗？”梁穆清的音量陡然增大，他拂袖转身，狠狠的拍了拍桌子：“如今都敢跟本世子这样说话了。你知道你在谈论谁吗？大梁府的世子妃！岂是你们可以随意谈论的？”
    秦志默不作声，头埋的更低了。
    上官素衣听了秦志的话心里早已是一腔怒火，这个人竟敢说自己没用？说自己只会添麻烦？真是天大的笑话！见梁穆清发了火，她也不好插话，只得默默忍着。
    “你只需记住，她是本世子的女人，你们敬她，需得如敬本世子一般！”梁穆清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秦志身上，声音里带着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威慑气息。
    上官素衣面上一僵：我怎么就成了他的女人了。梁穆清这戏有点过了啊…
    “属下记住了。”秦志的声音小的像蚊子。
    “既然记住了，便向世子妃道歉。”
    上官素衣见秦志仍旧一脸不愿的表情，便说道：“不必了，只是一点小事。秦副统领大好男儿，不值得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向我一个女子道歉。”她只不过心中有些不甘，倒也没想为难秦志。
    秦志听见上官素衣竟开口替自己说话，一直低着的头这才慢慢抬起来，有些惊诧的看着上官素衣。
    “既是世子妃说不必，那就不必了吧。”梁穆清抬手，示意他起身，“明日平梁公主要嫁入梁府，你让弟兄们警惕着点儿，一旦发现混入形迹可疑的人，立刻向苏诀和白兮禀报。”
    “是。”秦志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梁穆清侧过身，看向上官素衣道：“这下没有别人了，可以跟本世子谈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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