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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首神仙汤和奶香西施舌可好了?郑大官人那儿可催着呢。”
“雪香阁余容姑娘要的燕窝枸杞并百合白桂皮熬的豆浆山药粥儿好了没?还不赶紧送去!”
“夫人每日的金丝血燕窝可炖好了,还不派人盯着,仔细扒了你们的皮!”
“毛手毛脚的,砸碎了玉盏子,卖了你都赔不起!”
刘都知扭着肥胖的身子穿梭在忙碌杂乱的大厨房里,一身枣红团纹的衣裳和销金的素绫团扇和烟熏火燎的厨房并不太相称。
一脸挑剔地打量着四周,一路走来一路训斥过去,小厮使女和妇人婆子皆点头哈腰,将一厨房的差遣得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刘都知这才满意地笑了。
弹了弹袖子,顾芷转过身移到另一个灶头前,蹲下身将一根劈好的柴塞进灶里,正准备拉箱旺火,就听见脚步声在身后停了下来,一股浓重的脂粉味和蔷薇香露水味混杂着弥漫满空气,熏得人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鼻子。
那刺耳的声调便扬了起来,“前天新酒就开了坛,蜜酒可调兑好了?前面还要摆出去呢。”
顾芷顿时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往自己这边投了过来,这酿酒调酒的手艺是她独门技术,若非因此,以她不过虚十四岁的年纪,在厨房里容下一席之地不可谓不艰难。
自然,不遭人妒忌是不可能的,幸而她毕竟年小,还不算打了太多人的眼。而且这京都烟花里教坊司下青楼红袖榜上排行第三的浮萍苑里的大厨房里,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勾心斗角的让人挤破头的事情。
吸了吸鼻子,顾芷站了起来,转过身,面上含了淡笑。
“刘都知。”
刘都知瞧了顾芷一眼。一张含稚的脸蛋显出瓜子形,面上蒙着灶尘,眉目虽未长开,但两丸眸子却极为亮眼,晶亮如墨,灵动如泉,别有一番颜色。她一如既往的淡着脸,但顾芷跟着的管事之一白厨司就是素来冷面,带着顾芷也是这一幅样子。刘都知只因她年幼,轻哼了一声,抹去一些不快的想法,不与计较。
“回刘都知的话,”顾芷只作未见,束了手微微低了头答道,“两味酒,杏花的一味,兰花的一味,都已调制好了,今天晚上便要送到前头去,还有一味桃花的,却还要饶些时候方能酿到最佳。”桃花酒还封在坛子里,埋在花树下,各中秘诀关窍,自然不能说出口。
顾芷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口齿清晰、不卑不亢、泰然自若,刘都知听了,没有一丝出错,挑不出半分刺来,只得清了清嗓子,扬了扬调道:“也罢,只别忘了,让郎客官人久等,那可是要吃不着好果子的!”
顾芷不动声色,只低眉应了。正要转身继续烧火,就见刘都知正四下望着,眼错不见盯在那正冒着丝丝白雾的有香甜的气息冒出来的蒸锅上,来不及出声阻止,刘都知便已经上前把锅盖一揭。
“哎呦喂啊呀,烫死我啊!”刘都知久不事厨,手上的皮又保养得嫩了,早忘了正在灶上的锅盖是如何烫了,一下子指尖被烫得通红,“咣当”一下就手将锅盖甩到一边,吸着气,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不过只喊了一句,刘都知目光便被锅里隔水屉上的东西所吸引。
笼屉上一共只有两样东西,一只小竹笼屉里垫着纱布,做的是白糖红枣的滑蒸糕,另一只水墨青瓷大碗里白生生嫩亮亮,浓浓的奶味甜香味,却是一碗牛乳羹。
刘都知眼睛顿时亮了,乳子可不易得,何况这味道不发膻,显然不是羊乳而是牛乳,牛乃朝廷管制之畜,牛乳因此也极为难得珍少,这青楼里什么富贵没有,但这东西能得到却也不多。刘都知转过头,脸上却是带上了愠色,眼神一厉,才要说话,通往内间的布帘子打了起来。
一位身量修长、容长脸孔,一身雪青长裙配着素色掐边长身褙子、梳着一挽髻的中年女子跟着另一个粉衣的小丫头子走了出来。
刘都知顿了一下。
女子斜看了刘都知一眼,方不笑不怒开口道:“刘姐姐来了。”
“白厨司,”顾芷连忙转头垂首道。
“还当是谁?原来是白厨司,”刘都知嘴角一抽,立刻换了一幅脸孔,堆起了笑容,“白厨司今日一身可是气势。”
“刘姐姐赞誉了,哪里比得过姐姐,”白厨司微微一笑,“不知姐姐今日来厨房是有何事?”
“这……”刘都知斜觑了顾芷一眼,才要说话,想了想却突然停了下来,转了转眼珠,“奉了夫、人的命来催东西。”
“哦?”白厨司神色如常,“那刘姐姐可催完了?”
“……当然,”刘都知只得道,话音一转,却转头向锅灶上,言笑晏晏起来,“白厨司做得一手好点心。”
说着,不等白厨司开口,便伸手向隔水屉上的青瓷碗,还未碰到,想起来什么,才要伸手去抓一边灶台上的抹布,又嫌恶地皱了皱眉,转手抽了袖口的帕子,将那一碗牛乳羹端了起来,伸向鼻边一闻。
“恰到火候,可真香,”陶醉似的赞美了一声,顾芷闻声才要忍不住说话,就听刘都知笑着道,“瞧我这记性,夫人才说这两日不得安寝,让用牛乳羊乳补一补身子,才说唤我来厨房传话呢,恰白厨司心有灵犀,做了现成的。这巧的,白厨司你看……”
顾芷连忙微微抬头看向白厨司,只见白厨司一个眼色示意,目光动了动,才又低下头去。
“阿芷,这一碗羹是怎么回事?”白厨司这才转向顾芷,不动声色开口道。
“是……”顾芷咬了咬牙,横下心脱出口,“是给…琼楼阁的蕊婳姑娘的。”
刘都知正听着,冷不防便嗤的一声笑出声来:“她?她也配吃得上牛乳?你这个毛丫头可真是糊涂油蒙心了,一个快死了的过气清倌,呦不对,也不清了,赔钱又晦气的货色,也能叫这些东西来吃了?”
“白厨司,你这调/教人,可不到火候啊,”末了,刘都知又玩笑似地转向白厨司道。
“小丫头,年纪还小,谁的话敢不听,咱们也是那时候过来的,”白厨司看了顾芷一眼,淡淡一笑道,也不管刘都知闻言有些难看起来的脸孔,“既然如此,只不过仓促做的也简陋了些,刘姐姐就先拿着,改明天我再做一份好的与夫人送去。”
“这东西放凉了可不好,”白厨司又笑道,“快开饭了,我便不送刘姐姐了,有时间请刘姐姐吃茶。”
“这……”刘都知神色一松,面上却是僵了僵,这才恢复了满面笑容,“那可劳动白厨司了。”说着甩着袖子,一手用布托了那盏牛乳羹一摇三摆地出去了,临出门还斥了一个端着茶壶从身边捎过的小丫头一顿。
她一走,偌大的厨房里就有了叽叽喳喳的骂声,不知是那个小厮啐了一口,“老妖精。”
“一把年纪了,还涂脂抹粉,不知道给谁看呢,”另一个烧火的厨娘胆子更大,也不压了声便道。
周围凑过来的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白厨司立刻转头扫了那妇人一眼,那妇人脸上讪讪的,周围的笑声倒是淡了下去,快到傍晚了,厨房事多,满屋子人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晚饭来。
这边,白厨司便有些责备地看了顾芷一眼。
顾芷立刻低眉顺眼垂下头,“阿芷知错。”
白厨司还没再说话便先叹了口气,看了顾芷半晌,只低声道:“你啊,处事太不圆滑了些,这厨房里,不是有一手本事便能立足的,况且这外头的人,可比厨房里难缠的多。”
“阿芷受教,”顾芷更加低下头去,“连累大娘了,还请大娘责罚。”
“难为你还算懂事,不是不受教不通透的人,”白厨司闻言面色缓和了许多,又叹了口气,便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忙你的罢,今天轮到你休息吧,晚饭用不到你。”
“哎,”顾芷应了一声,白厨司走开去看着厨房里的人做晚饭了,又和那粉衣小丫头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这才蹲下身来,先把已经快灭的炉火按住,用炉灰覆盖上。
牛乳不易得,大厨房日得一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一多碗还是好不容易余下来的,这就被刘都知给顺走了。
就剩下小半碗的牛乳,做一碗牛乳羹肯定是不够的了,顾芷想了一会儿,取了一木杓甜酒酿来,仔细滤过酒酿渣,再拣两个鸡蛋,专取蛋清,也滤过,倾入甜酒中一起用大筷搅打起来,打到手都酸了,最后倒入那小半碗牛乳,再滤过一遍浮沫,盛在一只青花盅里,蒙上细纱布扎紧了,灶上架上蒸锅笼屉,旺火蒸半刻钟。*
正烧着火,正在灶边专门负责择菜的赵婆子凑了过来,叹了口气,“你倒是个好心的。”
顾芷朝赵婆子善意地笑了笑,方才的事赵婆子肯定都看在眼里了。这赵婆子是整个厨房年纪最大的,经过的事也最多的。听闻原来是附近小市民家里来帮工挣外快的,后来却不幸死了丈夫儿子,便长久地待在了浮萍苑的厨房。为人倒不似那些市侩惹人嫌的市井婆子们一般,很是和善慈蔼,在厨房里处事本分却又得体,管着择菜的活计。顾芷也愿意与她亲近,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经验。
来到这个世界,一恍已经从襁褓小儿到了十岁的年纪,在这大厨房里也已经有一年多了,固然明白今世不同前生,人命或是尊严是不值半分钱的,也已经小心行事,但遇上了事,还是时不时把前生的性子和骨子里现代人的想法展现出一点来。
再说回此事,这琼楼阁的蕊婳姑娘,说的是浮萍苑曾经的一位头牌,本姓苏,年方十八,出身没落书香之家,弹得一手好琴,尤擅词咏,还有一笔字画据说是学自前代大家的孤笔,可谓琴书诗画四绝,名声传遍京都。
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她也曾大红大紫,登过群芳榜探花之位,可就在一个月之前,却突然哭闹着求到老鸨面前,请求赎身。
这便罢了,可谁知要替她赎身的,乃是一个白衣,二十岁许的年纪,连赎身钱都拿不出来。
青楼的烟花女子,平素就是恩客给的赏钱,也有大半被青楼分去,更不要说各种打扮、打点交往之间花费的钱,或是不满意青楼给裁制的衣裳珠钗、要另做的,都是花自己的钱,根本就攒不下私蓄来。
这苏蕊婳还是清倌,老鸨还想着她今岁梳弄时大办一场,争吵间却得知蕊婳与这布衣后生已然暗度陈仓,更加的七窍生烟,一叠声只让人把后生打出去。
一番闹腾,听得老鸨说的越发难堪,那后生言辞间竟也有退却之意,也不知是拉扯间失手,还是故意以死相逼,苏蕊婳竟趁人不备,眼错不见就撞在了包铜镂花的柱子上,当即额头上就破了个血窟窿。
当时场面顿时乱成一团,那后生便趁乱逃走了,再不知去向。青楼死个娼籍女子不是大事,奈何这番闹闹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便总不能私下善了,众人只得将已经血流满面半死不活的苏蕊婳抬回了她原来住的院子,请了郎中,将将把血止住了,保了一条命。
不过据说,妓子最为重要的颜面破了相不说,更是实实地伤了头,连带耳朵受了害,绝艳一方的七弦琴是不能再弹了,甚至连笔都握不住。顾芷却知道这怕是脑震荡或是淤血了。
往昔引以为傲的娱人之本没了,琼楼阁从宾朋满座,到门可罗雀,甚至平日的小姐妹都嫌晦气不来,更不要说医药衣食,一日比一日苛待,往昔要衣得绸、要菜有馐的特权一概皆无,只因她苏蕊婳再也不是浮萍苑的摇钱树,再也不是那个貌美如花、才貌双绝的清倌娘子。
顾芷只是被买进来到厨房的小丫头,和苏蕊婳相识还是因着认识的一个同乡来的丫头名叫娄兰的,被分去了琼楼阁伺候苏蕊婳,两人有些来往。苏蕊婳是广陵人,口味是典型的淮扬风味,顾芷上辈子就是淮扬人,在娄兰的引荐下,给她做了菜得了她的喜欢。
不过苏蕊婳素来孤傲,和当时土里土气的顾芷乃是云泥之别,不过也算是有了一二分的情面。苏蕊婳出事后,再无人去管她,也只有顾芷,因着娄兰在院子里跟着受苦,心又想着好歹算是“老乡”,叹息她命运悲苦、遇人不淑,隔两天便去她院子里送些吃食,或是帮着请郎中抓药。
“丫头有些本事,”看着顾芷利落地看着蒸锅,赵婆子啧啧赞了两句,又道,“不是还有些羊乳么,何必费这些功夫?”
这……羊乳腥膻,从前的苏蕊婳就是素来不碰的,不过这话却不好说,顾芷只摇了摇头。这假牛乳做得好了,味道与牛乳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何况也加了牛乳在里面。至于营养,都是蛋白质,用鸡蛋清,还少了脂肪和不耐受的乳糖,更加清淡些。
“这蕊婳姑娘,唉,也是可怜,”赵婆子叹了一声气,站起身来取了一瓢滚水浇在盆里去剥菜鞘,“你也太老实了些,姓刘的跟咱们厨房不对付,随便她说什么,只别与她冲突就行,白厨司还是护着咱们的。”
顾芷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刘都知的事她也听说了些。大厨房没有什么杂事,除了一日三餐下午茶宵夜,各人闲下来最大的爱好就是谈天说地。这刘都知和白厨司一样的年纪,都是从小就进了浮萍苑的,从小丫头当起,白厨司姿色一般便进了厨房,刘都知先是服侍那些行首,后来也挂上牌,因为能说会道又曲意迎上,年纪大了后便做了鸨母,旁人见了便都尊称一句“都知”,意为掌管诸妓。
而白厨司则在厨房勤勤恳恳一路向上,也算有些运气,如今当了管事,管了所有的厨子灶头——青楼里多是厨娘——便被称作一声“厨司”。
“也罢,花钱消灾,省的她又在楼主和夫人面前吹风,说咱们大厨房抛费,又要克扣钱。”赵婆子又嘟囔了一句,那边有人喊要萝卜,便端起篓子起身走开了。
顾芷暗自皱眉,只怕没那么容易。这牛乳养人极好,基本也就是给上头的几位头牌分了,这里出现了一碗,刘都知话里的意思,定是要好好问问来历,然后去告状了。
说起来这刘都知虽只是个老鸨,却是浮萍苑数名鸨母中资历最长且业绩最好的,又长袖善舞,懂得媚意迎上,在楼主和夫人面前也有几分脸面,才时常进些小话,挤兑挑事跟她不睦的人。
方才,她在白厨司之前不发作,只怕也是怕白厨司找出什么合理的借口来。只是让她迎合刘都知,实在是有点难。若是贪图口腹之欲,她倒也可以让她占占便宜。
不过看刘都知这样,蒸糕做得精巧,只是却是平常物,因此她眼里便只有稀罕新奇的牛乳羹,这样看她行事,绝对不是真有计较的聪明人,却也十分难缠了。何况这世道下,不聪明却无赖之人一辈子混的好的有的是。
打了鸡蛋还剩下蛋黄,顾芷便一起打了,加一些筛过的米粉和糖粉,倒进木盒子里,也一起上锅蒸,这般要蒸到夜里,蒸得硬了,就成了鸡蛋糕。假牛乳蒸好了,蒸糕也敲出来切成菱形的块,盛在碟子里,看外面天色已暮,便乘着昏色提着篮子出了厨房,往琼楼阁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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