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醴回到大殿时,冥君已回到御座上,他的周围围着好些玄衣人,就着石案上的竹简,似是在商讨什么,华湮却不在那里。
夏醴环顾寻找,便见华湮站在路口处等她。
她看见他时,他亦看见了她。
夏邑、夏松、夏夫人要回到原本站的地方去,夏醴握着夏夫人和夏邑的手不忍松开。
夏邑推着女儿的手道:“早些回去罢,此处不是你现下该来的地方。”
夏夫人亦含泪让她走。
“阿醴,你回去罢,”夏松扶着父母的双肩道,“这里我会照看好父亲母亲的。”
夏醴的眼泪仍是忍不住流了出来,她看着父母兄长一点点后退远离,直到再也触不到他们的手,她知晓,这一别离,便是永诀。
“父亲母亲,”夏醴重重跪地道,“阿醴此生能生为夏氏女,是阿醴之幸,能做你们的女儿,是阿醴之福。阿醴在此叩谢父母养育之恩,兄长悌爱之情。”说罢,深深叩首三次,额上撞出了青红的印记。
三次叩首之后,她伏在地上,双肩抖动,无声地哭泣。
原本些微嘈杂的大殿,有瞬间的寂静。毕竟都是人世走过一遭的人,都知晓与亲人分离的苦痛,殿中的魂魄,纷纷有些动容,御座上的冥君与玄衣人亦停了商讨向这边看了过来。
伏在地上的夏醴哽咽不止,眼泪从额角流到地上。她其实很后悔,自己那样自私,在夏氏、在父母的庇佑下活了二十多年,一件事也未为父母做过,如今他们魂归幽冥,她如何再尽孝。
“阿醴,我们回去罢。”耳边传来低低的,冰凉的声音,如同春雪初化,冰凉却又温暖,是华湮。
他将她扶起,仍是低声道:“我们走罢。”说罢便揽着她的腰臂,往外走去。
夏醴看了一眼父母的方向,回首默默随他走了。
原路返回,逆着人流,他一直揽着她,将她护在怀中。
她侧首看他的脸,皮肤白皙,眼眉黝黑,薄唇丹红。原来他长得如此脱尘,本就不似凡尘模样。怎的她现在才发现?他身为天神,怎会无端来牵涉这凡尘之事?
世事大多如此,一念爱,一念恨,一念生,一念死,有时转念不过瞬息之间。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世事,只是你待事的念头罢了。
出得幽冥,是在一处山谷之上,旁边是飞泻的瀑布,所谓黄泉之下即幽冥。山林幽深廖无人烟,青山绿水,当真看不出就是人魂命所归之处。
他们坐在瀑布旁的巨石上稍事歇息,华湮问夏醴,“你如何打算?”
夏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他的下颌,最后落到自己手上,低头道:“我要去寻我二兄。”
她对他没了愤恨,却又觉得觉得尴尬、不自然起来。
华湮隐隐觉得她似乎没有那么讨厌自己了,却不知晓她这副拘谨模样是在尴尬,他继续问她:“你父母让你去的?”
夏醴点头道是,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父亲母亲让我去寻二哥,再一同找个僻静处隐居避世。”
“也好,”华湮道,“你不就爱避世安静么?挺好。”
夏醴不知继续说什么,便只是低头“嗯”了一声,随后便觉他在伸手揉她的头。
她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他,他淡然地收回手,一双黑眸望着她,依旧古井无波。她眨了眨眼,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样相处,着实尴尬得紧。她想起他的那番剖白,亦隐约觉得自己的前世或许与他确是有甚瓜葛,但自己全无那段记忆,现下对他更无丝毫恋慕可言。面对他就如同一个凉薄负心人面对一个偏执痴心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两人无言,静默一阵,华湮道:“走罢,我送你去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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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湮腾云将夏醴带到瑞都城外不远处,二人步行进城,却发现一路上未见一人,城门处更是城门紧闭,无人进出。
夏醴觉得奇怪,华湮亦不知发生何事。
二人走近城门,未及百步忽听得飒飒声响,华湮低呼一声“小心。”勾着夏醴的腰退出几步。三支玄羽箭斜斜插入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
夏醴停步抬头一看,便见数十将士张弓拉箭正正对着自己和华湮,城楼上有人喝问:“城下何人?”
怎会一副备战模样?
夏醴仔细看城上,那飘舞的旗上仍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夏”字,再看那领头之人,好似还是当年回泗都时见过的那个。
她掰开华湮的手,上前几步,大声道:“我乃夏邑之女夏醴。”
华湮紧跟着她,以防有何不测。
城上的领头人闻言,举手制止张弓的将士,抚了抚自己的头盔,抬着头像是要将夏醴看得仔细一些。
夏醴道:“孟将军不认得我了么?”
那孟魁像是才认出了夏醴,道:“真是夏小姐!”随后吩咐了左右一些什么,便匆匆下了城楼。
夏醴与华湮见楼上的兵士已经收起了弓箭,便往前走。未走几步,便见护城河上的悬桥放了下来,城门打开,孟魁并两个随从骑着马从城门中出来了,随从一人牵了一匹马。
三人到夏醴近前下了马,孟魁打量一眼华湮,牵过一匹马来对夏醴道:“未曾想夏小姐竟出现在瑞都门前,尹公子一直很担忧你呢,快随我等进城罢。”
夏醴看着那匹马有些犹豫,她幼时虽四处流离,却是由铮舒、乳母带着,未曾学过骑马,回泗都后更未学过。
“上罢。”华湮上前一步,轻推她的腰道。
夏醴回头看他一眼,扶着马鞍,踏上了脚踏。华湮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夏醴便跨上了马。正当她心中稍慌未安定时,感觉身后一沉,是华湮同上了一匹马。
孟魁与随从倒是未再多说,皆上了马往回走。
进得城中,城门闭合,一行五人下了马,随从将马牵走。夏醴方发现,瑞都早无昔日繁盛之景。
城门正对五十丈开外由木栅栏封锁起来,附近的商铺和住户都被清走,街道上摆着车驾弓弩等,数十人有穿便服的,有穿军衣的,或修理或新制这些作战用具。城门的左侧是校场,可听到场内有兵士训练的声音。
孟魁带着夏醴往城门右侧去,一路见人员往来皆步伐匆匆,有人向孟魁行礼,孟魁亦是稍一挥手,不作停留径直往前去了。
夏醴回头看那人,那人却也是未管孟魁反应,径自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华湮未回头,推着夏醴,让她跟上孟魁。
三人进得一间屋子,屋中一张矮塌,一方木桌,几张凳子,想孟魁或某个将领的临时休憩之所。
三人围着矮桌坐定,夏醴问孟魁:“孟将军,瑞都这是要打仗了么?”
孟魁叹气道:“怕是快了,敌人已攻破沭北关,势如破竹直取五城,到鲁林关下……若是鲁林关再被攻克,便再无关卡可阻止敌军直取瑞都。”
夏醴皱眉,“敌人是何人?”
孟魁看着夏醴,犹疑了一下道:“是萧氏联合那都襄。”
夏醴面上未如何变化,只是道:“我夏氏族人魂魄尚未安息,他便急不可耐打到了家门口,这是打定主意要将夏氏吃干抹净了。”
华湮看着她桌下紧扣的双手,终是没有伸手去握住。她的恨,他不知自己是否也占着一份。
夏醴又问:“二哥与叔父呢?他们去了哪儿?”
孟魁道:“带着五万兵士,都去鲁林关了,留了一万人在瑞都,命我部署设防,若鲁林关被攻下,瑞都就是青州的最后一个可防守之地。”
“二哥去了前线?”夏醴问道,却并不等孟魁回答,起身道,“我去找他。”
“不可!”华湮与孟魁先后站起,异口同声道。
华湮将夏醴拉回到坐垫上,孟魁亦坐回去道:“当日尹公子得知夏氏一族在泗都尽诛之时,沉痛至极,将自己关在屋中不吃不喝整整两日,一出门便问:‘阿醴呢?阿醴如何了?’
“**大人早已派人去打听,可是未得到关于小姐的消息,倒是先收到敌人突至的消息。
“想不到那萧乾、都襄动作如此之快,将我青州杀了个措手不及,两日便攻破沭北关,又四日轻而易举取我五城。”
说到此处,孟魁不由得重重锤了一下矮几。
夏醴深深皱着眉,孟魁才想起来她与萧乾的瓜葛,不好继续再说,便转而道:“小姐到安然无恙到了此处,也不知尹公子知晓不知晓,我即刻命人通报尹公子。前线危险,小姐还是莫要前去令尹公子忧心了。”
夏醴问他:“敌人有多少人?”
“有十八万。”
“十八万?”夏醴简直不敢相信,“五万人如何抵挡十八万人?”
孟魁道:“鲁林关本有一万人镇守,加上沭北与五座城池撤退的兵士,统共约有八万。”
夏醴又问:“除了鲁林的八万,我们还有多少人?”
“西北桐胜关还可调一万人回来。小姐,”孟魁道,“我青州多山峦,地势易守难攻,纵使敌人势众,想吞掉我青州也没那么容易。”
“行军打仗我不懂,孟将军,只是死伤在所难免,我担心二哥的安危。”
孟魁道:“小姐尽管放心,鲁林关有周毅将军、**将军在,更有**大人在,绝不会让公子受伤的。小姐还是先在瑞都歇脚,等尹公子的消息。”
他见夏醴不说话,便出门吩咐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道:“我已经派人通知尹公子府上了,过会儿赵管家来接您,属下还有些事要处理,小姐就先在此歇息片刻罢。”
夏醴站起对他行了个礼,“有劳孟将军了。”
孟魁亦抱拳回礼,看了眼华湮离开了。
屋中便只剩了华湮与夏醴。
华湮倒了杯茶递给夏醴,“阿醴,此处不安定。不若你先同我走,过几日我再来寻你兄长。”
夏醴摇头,接过茶,“不必了,我绝不会再扔下我的家人,我就在这里等他。你走罢,这些事你本就不该插手。”
华湮沉默片刻,道:“我确实有事须得离开,你安心待在你兄长府上,莫要将自己陷于不安全的处境。”
说罢,他也未等夏醴有何反应,竟真的就跨门离去了。
夏醴起身去看,门外哪里还有他的踪影。不愧是天神,走得这样快。夏醴如是想,又回到屋中矮几旁坐下,看着炉子上的茶壶,心中有些无所适从。
他前几日好像一副没有她就活不了的情状,今日这般痛快就走了,转变真是大。
她将茶壶提手从这边拨到那边,又从那边拨到这边,未拨两下,便听有人在门外唤:“小姐!小姐!”有些吓到她,险些烫了手。
她起身到门边,是赵管家。
他看起来比几年前老了些,见夏醴出来便道:“哎哟小姐,真是您呐!孟魁的人来找我我还不信,结果真是您。太好了!太好了!我家公子知晓了得多高兴啊!”
夏醴唤他一声:“赵管家。”又行了个礼。
赵夏赶紧虚扶她一把,“小姐您这是折煞奴才了,哪有小姐给奴才行礼的道理。”
夏醴道:“赵管家是看着哥哥长大的,对阿醴来说就像长辈一般。”
“哎哟,我的小姐,还是这般嘴甜!”赵夏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叹了口气道,“那姓萧的真是可恨,害苦了小姐……”未说完见夏醴的脸色晦暗了下来,便立马转了话题道,“哎呀哎呀先不说这些了,小姐先随我回府,我命人备桌酒席,为小姐接风洗尘。”
夏醴点头,“好。”
赵夏道:“近来备战,府中的良驹都拉去做了战马,城中也少用马车了。那孟魁人粗眼拙,我还道他认错了人,未先找匹马来。还请小姐等一等,我先去从孟魁那儿拉来的一匹性子温顺的,给小姐先凑合着代步。”
夏醴道:“不必了,我与赵管家一同走回去便好,也好看看这城中的风物,同n年前相比,变了多少。”
说罢率先向前走去,赵管家便追上去在夏醴前边引路。
街景萧条,许多商家都关了门。
赵夏道:“尹公子走之前便让在城中张贴了告示,道大战在即,瑞都百姓愿意撤走的,尽早离开去投奔亲朋好友;不愿走的,青壮年便从军,保卫家园。瑞都之后便是平原,直至由溱水划出的国界,一旦瑞都落入敌人手中,青州便几乎尽数落入敌人手中了。
“瑞都人多知此事,走的人并不多,大多男儿都参了军。”
夏醴见街上行人皆行色匆匆,有运送军资的车马,都纷纷避让。
有趴在小儿自家窗口往外看,语声稚嫩地道:“娘亲娘亲你快看,好多大马车!”
随后一位妇人走到床边看了看,叹气道:“要打仗了。”
小儿一脸天真地问:“什么是打仗?”
妇人摸摸孩子的头道:“打仗就是有人要来抢夺我们的家园,我们要保卫自己的家园啊……”
拉军资的车马走过,夏醴便随着赵管家继续朝前走,逐渐听不清那对母子的对话了。
保卫家园?这场战争不知又会让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夏醴随赵夏进了府,回头看了看,街道依旧是当年的街道,天空依旧是湛蓝的天空,但是这一切是否终会毁于一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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