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命魂

2、她成婚

    
    华湮自东方腾空而来,远远便望见泗都城中一片耀目的红。夕阳西下,昏黄的霞光丝毫没有柔和大街小巷的屋檐上悬挂的大红灯笼。
    主街上人群聚集摩肩接踵,还有人不断地从小巷里赶来。玄衣侍卫分列两边,手中长戟横握,阻拦一波一波涌往路中央的百姓。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空出的大道上缓缓行进,车前是数十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带刀的侍卫,车后是黑木箱系大红绸的嫁妆,蜿蜒十里。整个车队犹如一条红色的长龙,在泗都城中盘旋而过。
    主街两旁的人流里,有个妇人抱着将将八岁的女儿。女孩儿指指天上,颇有些得意道:“娘亲快看,天上有乌云,快下雨了。”
    娘亲昨日才教了她,天上有乌云,就是要下雨的征兆。
    那妇人仰头看看天,捏了捏女儿的鼻子道:“哪里有乌云?看天边的晚霞多漂亮,咱们大丞成亲,老天爷都高兴呢!”
    小女孩儿皱皱鼻子,她明明看到半空中有朵小乌云的。
    华湮停在上空俯瞰这一切,他忽然意识到,这副别样热闹喜庆的图画里,不该有自己存在,然而他脑子里却丝毫未有要走的想法。他隐匿到云朵里,就那么跟着车队里的那辆马车。
    他也不知晓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悲苦?无奈?是否还混杂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又隐隐疼起来,仿若被那鱼精徒手插破的心房,又旧伤复发。
    他本以为扶桑走后,这伤已愈合得很好,甚至都不曾留下疤痕,如今却如千里之堤上现出蚁穴,顷刻之间蔓延开裂,崩塌毁溃,本已堵住的滔滔洪水泛滥,几要成灾。
    街上喧闹繁华,没有人注意到两旁屋脊后隐藏的数十名武者。他们纹丝不动,宛如本就置于屋顶的塑像。
    华湮亦是靠得很近了,方发现他们。
    他们张弓对准了夏醴的马车,箭尖瞄着马车车窗、车门移动,而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哨,万箭齐发。
    华湮瞳孔蓦地增大,未及他自己反应过来,已直直从云中俯冲下去,但远远赶不及那些箭矢。
    眼见人群中发出惊呼,慌乱中有人扑倒,有人摔倒,那些离弦之箭已离马车不过寸步之遥。
    华湮汇集灵力,意识聚集于那些箭矢之上,双手在胸前画圈,空中的气流随之旋转,如涟漪一般,一层层,迅速而满含力量地传到地面,使得马车周围的箭矢亦跟着悬空旋转起来。
    周围的人被这一奇观惊异,纷纷四面八方张望,想知晓发生了何事。便见一白衣男子从天而降,将数支箭矢收入手中,而后反手一挥,箭矢便向着原本射箭的刺客而去,无一虚发,所有刺客当场毙命。
    华湮跳上马车,却见夏醴倒在车内。他心中猛地下沉,迅速将她扶起,见她睁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方放下心来。
    随后,他察觉出她的惊异还带着别的情绪,遂低头去看她的手中,那支黑色的箭与玉色的药瓶猛地撞入他的双眼。
    他忽然懂了她眼里的所有情绪,惊诧、无奈、失落、怨恨……
    车外传来妇人的询问:“小姐……可还……安好?”声音有些哆嗦,显然受惊不轻。
    夏醴未答她,华湮堵在门口,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却又碍于华湮身手过人、身份不明不能妄动,便只能这么干着急地等着。
    最后还是夏醴说了话,她吞咽了一下,口中干涩发苦,她想咽下的是自己所有的情绪,而后以自认为足够平静的语调说道:“我无事。”既是答华湮亦是答那妇人。
    那妇人便道:“若是这样,吉时要到了,小姐咱还是早些赶去大丞府上吧!”
    夏醴便将手中的箭与药瓶塞给华湮道:“你下去罢,我……要去成婚了。”
    她说话时甚至是带笑的,只是这笑容在华湮看来却那样惨淡苍白。他手里攥着她的箭和药,脑海里印着她苍白的笑容,机械地下了车。
    而后,车外清理的清理,护送的护送,人群复又嘈杂喧闹一片。
    华湮站在路中央,送亲队伍见识过他的身手既不让他走开也不邀他前去,只绕过他继续前行。他的头脑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久久地目送那辆马车远去,直到队伍的最后消失在街头。
    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散场,本有些对华湮十分好奇的,见他半晌不动,也觉无趣离开,只剩几个兵士守着刺客的尸体。
    不久,夏尹带着些人来,同他们交涉,那些兵士似乎不肯,夏尹威逼着说了些什么,方把尸体运走了。
    他走向华湮,道了句:“跟我走。”
    华湮将手中之物收好,跟着他拐进了一个巷子深处。
    走在前面的夏尹停了下来,华湮便也跟着停了下来。夏尹回身给了他一拳,华湮只是承受,身体撞到一侧墙壁上。
    夏尹顺势用手肘将他抵在那儿,几乎恶狠狠地问道:“你可知晓你都做了什么?”
    他只看了夏尹一眼便错开了眼神,黝黑的眸子里看不穿情绪。
    夏尹将他这样的行径视为无动于衷,彻底被激怒,拳头不停地落在他身上,口中不停道:“这是她最后的退路!”
    华湮自然知晓他口中的“她”是谁,他无从反应,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做错事情后这样的手足无措,他还是茫然的,除了一种苦涩,再无所感。
    他就那样任由夏尹发泄,明明是在挨打,他自己竟奇异地好受了些,仿佛灵与肉抽离开来,一个愈痛苦另一个愈解脱,终于他呕出一口鲜血,残痕挂在唇边衬在雪一般白的肌肤上有一种妖冶的清美。
    夏尹终于从他脸上看出几分颓唐,收了手,任他倒在地上道:“你走罢,夏家不再需要你。”而后转身离去。
    华湮起身,扶墙走出巷子,未看夏尹的背影,本能般地,自然而然地朝着婚礼队伍消失的方向行去。他未施神法,放任自己受伤,路走得有几分蹒跚,看上去寂寥而无助。
    行至太宰门前,门内喧哗而喜庆。
    华湮背墙而立,于嘈杂之中寻找她的声音。奈何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平静地呼吸,但即便只是这一呼一吸,他也能准确找到她的。
    堂中成婚之礼已过大半,新郎新妇正共饮合卺酒,酒味苦,夏醴浅浅抿了一口,便被萧乾拿过饮尽。
    合礼与否在座之人无敢言者,只纷纷道太宰护妻。随后,堂中歌舞起,萧乾凑近了问夏醴:“可还好?不如你先去歇息?”
    夏醴倒是已习惯他这样的亲近,未有过多反应,只是先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萧乾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怕是吓着了,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说,不用跟我逞强,”顿了顿又加了句,“日后也是。”
    夏醴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点了点头,而后起身离去。
    她一步步朝后院走,衣裙下摆托在地上窣窣作响。华湮便在墙外一步步跟随,待她进了屋中,他便立在最靠近屋子的墙外。
    他数月之前一直这样立在屋外看她,只不过屋子已不是那个屋子,这面院墙他也没了跨过的勇气。
    屋内的夏醴似乎很是疲累,深深叹了口气,让侍女卸了衣装便上榻歇息了。
    华湮知晓她还未睡着,因她的呼吸并未沉缓。
    一个时辰之后,有人推门而入,夏醴的身子僵了一瞬,华湮的心也揪了一瞬——他们都知晓,那是萧乾的脚步声。
    他们听着他一步步走近,听着他除去外衣,听着他掀开锦被,听着他伸手抱住了夏醴,感受到夏醴的僵硬后,安抚性地抚摸她的手臂,低声道:“阿醴,是我,别怕。”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头,“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夫君了。”
    华湮再忍不住,落荒而逃。
    他不辨方向地想要远离这些声音而去,仿佛身后是极致凶残的洪水猛兽,他没有目的没有章法,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仿佛足够远,就能抽身现下的一切;仿佛足够快,就能甩开脑中的回忆;仿佛足够用力,就能抹去萦绕耳边的“夫君”二字。
    等他停下来,额头浮起薄汗,气息不匀。一抬头却发现已身在巫山,面前是他曾与扶桑生活过的屋子,被他用结了结界,一切分毫未变,仿佛扶桑还在屋里,等着他推门进去。
    他在门前久久伫立,终是未向前踏出一步。他站在那里,将与扶桑的事、与夏醴的事重头思虑,仔细推敲问题出在哪里,脑中却一片混乱毫无逻辑。他头痛欲裂,转身奔逃,跑出一长段才想起招来玄云,恍恍惚惚停下来却是来到了北海深处的那个小岛。
    这里日光熹微,所有的一切,岛与海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细纱。
    华湮靠着一块大石坐下来盍上双目,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
    到底哪里错了呢?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是错的,眼前的一切不就是按照他命格簿上写的来的么?
    但,明明又是不对的,他像是被堵在了一个无窗的屋子里,四面都是墙,找不到头绪,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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