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命魂

12、相思

    
    都襄见时机已到,向赵姜使了个眼色。赵姜便心领神会,立即附到姬玄耳边道:“妾听闻,这夏家小姐生下来便携带天神气泽,请大巫仔细查看一下不就能分辨了么?”
    姬玄拍手叫好,“果然还是阿姜聪明。”
    都襄被老国巫封印了巫族的能力,自然是看不出夏醴身上是否有天神气泽的,但赵姜已告知过他结果,他便做了做样子,然后上禀姬玄,“此女身上并未有天神气泽。”
    姬玄这便有些相信她是假的了。
    赵姜与萧秀暗暗对了个眼神,嘴角都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夏醴与夏夫人亦具是震惊。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没有了呢?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之际,一人不经通报便跨进殿中来。他径直走到中央向姬玄行了揖礼,似乎丝毫未察觉到殿中的异样,嘴边甚至还难得地带上了三分笑意。
    “臣拜见王上。”
    “萧卿免礼。萧卿此时来,可是有何事?”
    都襄、赵姜、萧秀三人脸色微变,萧乾却只是道:“臣来讨回礼。”
    夏醴发间的金簪正是萧乾托姬玄代为转赠的,而姬玄的“转赠”自然便成了“赏赐”的方式。
    姬玄略一沉吟便知晓他说的讨回礼便是要向夏醴讨,遂将萧乾叫到一旁,低声将眼下情形告知于他,道:“……究竟谁是夏小姐,身份不明,你是否也被蒙在鼓里,可莫要错付了心思。”
    他与萧乾自小受教于同一老师,萧乾不知替他挡了多少责骂,写了多少课业,甚至在他落水时还救过他性命。他是真的将萧乾视为手足,萧秀话里话外直指萧乾结党谋反,姬玄从来不信,对于与夏醴的婚事,他也相信是出于爱慕。尤其如今他深深沉醉于与赵姜两心相悦的感情里,便希望萧乾也能遇上那么一个人。
    萧乾并未说什么,而是请姬玄回到首座上。而后,他走近夏醴微笑着端详,尽管那笑意并不明显。
    夏醴道:“你知晓,我是真的。”
    萧乾的笑意加深,“我知晓。”
    “你想做什么?”
    萧乾看着她的眼睛,几乎直击心门,“你在怕什么?”他自嘲一笑,“怕我趁机要挟?要你同意嫁予我?”
    他眼神颇为复杂,有讥诮,讥诮下似乎有一丝受伤,最后却都转为坚定。
    未及夏醴有所反应,萧乾便拉起她的左手腕,迅速转身,一同跪于殿上。他朗声道:“臣萧乾,敢以萧氏全族及夏氏全族担保,这就是夏家小姐,夏醴。”
    都襄不禁在袖中握紧了拳头,萧氏与夏氏,一个理政,一个掌军,一起便是半个周国。这是担保还是要挟?
    他本想治夏家一个欺君之罪,对萧氏只不过先泼泼脏水。如今看来,不论那女子身份真假,只要萧、夏共同认定她是真的,便不能是假的。
    萧乾继续道:“臣恳请王上为臣与夏小姐赐婚。”
    夏醴扭头看他,被他握住的手挣了挣,没有挣开。
    她与他的那个赌约,在看到那只金簪上的珊瑚珠时,她便明白他可能猜到了。那日在街上,她便是被那个小摊上的一串相思子串珠所吸引,这东西不值钱,在泗都却罕见。
    可是物虽是那个物,但为了不被他猜到,她在那张锦帕上写只是“相思”二字。
    手上挣不脱,她便就任由他握着,就那样用右手伸进左袖中去掏那张锦帕,并低声道:“你猜错了,不是相思子。”
    萧乾这才转头看了她,他皱了眉,似乎遇到一个不受他控制的难题,似乎重新审视她,但也只是那么短短的几个瞬息,他便又回头继续对姬玄道:“臣三年前的上巳节与阿醴在城郊相遇,那时便一见倾心,互许了……”他将夏醴的右手握住,将那张锦帕置于他与她的掌心之间,不容置疑地道出那两个字:“相思。”
    夏醴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她想说他耍赖,不可猜两遍,张了张口,却想起他从未亲口说过“相思子”三个字,不能辩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过那张锦帕,展开,会心一笑,而后呈给王上。
    后来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她便听不清了,耳边只是嗡嗡的声响。她似乎刹那间没了抵抗的力气,只是回头看白布底下的菁阑,脑子空了下来,只去为那个替她死去的女子悲伤。
    菁阑还是穿着麟州那晚的衣裳,一张脸在白布的衬托下,更加的青黑。因着不再用乌沉木,尸身更加快速地腐朽着,几乎马上就要溃烂。
    有人上来要将她抬下去,夏醴忽然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还未触及,却被萧乾从背后箍住。她使出全力哭喊,喊得是什么却连她自己也不知晓,直到没了力气软倒在身后人的怀里,似乎可以任由任何人将她带往任何地方。
    黑夜不知何时已降临,不知何人在何处吹埙,也不知他已吹了多久。夏醴和衣躺在床榻上,并未入眠。
    并没有任何人将她带往任何地方,萧乾只是将她与母亲送回了夏府,而回府后她便一直如此躺着。
    在大殿上歇斯底里一番后,她已没有力气,脑中却一片清明的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些许的埙曲飘进她的耳中。
    那曲子古朴低沉,哀婉浑厚,并不如何跌宕起伏,呜呜咽咽如静水流深,不断不绝。
    夏醴听了许久,渐渐觉着吹埙人仿佛就在屋后,且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她起身走到后窗前推开窗扇。
    院中月色晦暗,一人背影颀长,正对月吹埙。他一头青丝自背后泻下,头顶、肩上,甚至臂膊上都积了些雪吗,一动不动如同塑像,不知已这样站了多久。
    听到身后推窗的声响,他回身走近。院中积雪较厚,踏上去发出“吱吱”的声响。
    夏醴看着那张玉色的脸愈见明晰,轻轻叫出了他的名字:“阿衍。”
    他行至窗前两步远处停下,道:“梅花开得正好。”
    夏醴朝他身后看去,原来他刚刚是正对着那棵梅树。血色般的艳红淹没在夜色里,却还是能从满院的幽香及枝头浓密的剪影,想象出它的繁硕。
    “确是开得正好。”
    说罢,她提了衣裙,踏上一旁的凳子,跨到窗棂上。衍便上前接住她的双手,助她跳了下来。
    她往前走,想要将身后的衣摆扯下来。他便绕至她身后牵了她的衣摆,蹲下放到地上为她整理。她亦回身,弯腰抚去他身上的残雪。
    二人默默动作,又都默默起身,心潮具是温柔宁静。
    夏醴向院中的梅树走近了些,问道:“阿衍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子?”
    “古相思曲。”
    “可能教我?”
    衍便掏出一个更为小巧玲珑的陶埙给夏醴,而后靠近她眼前慢慢地吹了一段,让她看清他手上的动作。
    夏醴便试着跟着吹,断断续续的,曲不成曲,因而道:“有些难,怕是难以学会了。”
    “我有个法子,你现在就可学会。”
    “什么法子?”
    衍便拿过她手中的陶埙,绕到她身侧,掰过她的双肩使她背对自己。他两手执埙,将她圈在臂弯之间,道:“吹罢。”
    夏醴有些失笑,这叫什么法子?但仍是扶着他的手腕,就着他手中的陶埙吹了。
    便有婉转的声音出来,随着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陶埙上按堵、松放,便变换成不同的流畅的调,连成古老的沧桑的曲。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不凛冽刺骨,反似春风和煦,卷起枝头的梅花,于空中纷扬成一场香雨,似乎想空添几分暧昧,消除某人刻意的克制,彻底演化成一场依偎。
    然而没有。
    夏醴只是吹了那么小小一段便停了,衍也很快退了开来,一切水过无痕,无关痛痒,无所触动。
    他将那只小陶埙并一枚小巧的玉佩交给夏醴,道:“阿醴,我要离开一段时日。”
    那枚玉佩未经雕刻,握在手中有些温暖,夏醴有些惊奇,“是有何事么?何时走?要离开多久?这玉佩又是什么?”
    衍似乎不想说太多,只是道:“我会尽快回来。此物是……师兄让我转交给你,他让你……务必贴身携带,勿要离身。”
    夏醴脑中有片刻的空白,随即反应过来,衍的师兄,自然就是铮舒。
    铮舒果然没死,那晚就是铮舒!
    她兴奋地攀住衍的衣袖,几乎就要跳起来,“师兄?你是说铮舒?他让你给我的?”
    衍似乎被她眼中的喜悦与热切灼伤,略转了头,轻轻道了个:“是。”
    夏醴便捧着陶埙和玉佩转身回房,衍抱她坐到窗棂上,她想了想对他道:“不可行太过危险之事。”
    衍道:“我知晓。”
    夏醴再无话说,摸了摸他的头顶,将腿放到墙内侧跳回了屋中。她心中不灰败,便叫了诺夭进来服侍她睡了。
    衍看着夏醴关上窗,久久不曾离去。等到屋中亮起了灯火,又等到屋中灯火熄灭了。他仍是未回到自己的卧房,而是腾空而起,了无生息地落到了一旁的屋顶上。
    屋脊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雪肤乌眸,凤眼丹唇,红色的纱衣与乌黑的发丝随风而舞,散发袅袅的幽香,与那院中的梅香别无二致,她便是那只八百年的梅妖,如今已是有一千余年的修为。
    衍负手而立,颇具压迫性地道:“你还要看到何时?”
    梅妖似浑不在意,“这话我来问你也是恰当的吧。”意指他一直看着夏醴的屋子。
    衍道:“别以为我答应不杀你,便奈何不了你。”语气平静,未起波澜。
    “你自然是奈何得了我的……”她顿了顿,轻轻地叫了他,“大司命!”
    夏醴的前世扶桑,因与华湮生活了数年,怀孕时更被注入过他的神髓,魂魄便携带了他的气息,便是老国巫所言的“天神之气”。
    夏醴一介凡人,身携天神之气容易招致祸患,华湮得知后便前来将它抹去。他曾在夏醴回都的路上载过她一程,抹去气息的同时却发现夏醴的魂魄存有裂痕。
    扶桑在北海深处受过魂伤,后用聚灵果治好,但又怀胎五年生下了阿瑶,华湮想她多半是因此又伤了魂魄,才有了裂痕。
    巫族人利用夏醴身上的气泽抑制她的魂伤,华湮将气泽抹去,便又引发了她的魂伤。
    那日夏醴在衍的床前哭诉,幽冥使者已在一旁勾走了他的魂魄,华湮便借了衍的身份待在她身畔,想法子修补好她的魂魄。
    理由虽足够充分,但听梅妖这样叫他,华湮心中仍是不住一颤。他面上仍不动声色,“你大半夜到此处,就是为了叫我一声‘大司命’?”
    “自然不是的。”梅妖起身向他走近,“我有件事,觉着应当告诉大司命。”
    华湮无悲无喜地睥着她,“何事?”
    梅妖亦是不卑不亢,“您的妻子扶桑,她临死前曾说过几句话。”
    提起扶桑,华湮不忍皱了眉头,“阿桑怎会对你说什么话?”
    “她不会对我说什么,却会对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他的眼神透出几分急切认真,须臾之间似乎又恍然大悟,“你变换成了我的模样?”
    梅妖不置可否,只径直道:“她说,她这一生能遇见你是幸事,她很欢喜能与你有这一场姻缘,她希望你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华湮有些失神。呵!平安喜乐,福寿绵长?他还要怎么平安喜乐,福寿绵长?再没有人比他更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我知晓了,你走吧。”他声音未掩盖好不平稳的呼吸,似乎也懒于理会是否掩盖完好,只招来玄云迅速腾云而去。
    留下梅妖待在原地若有所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