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95章:少奶奶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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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子打听到大双的媳妇在做月子,还是双胎呢!他拎着瓦罐就去了。
    大双是佃农,人很笨,听说老爷家来人接他孩子的尿,有点儿手忙脚乱。按照村里的规矩,月子房外人不能进。傻子把瓶子交给他,蹲在门外等。
    孩子一时没有尿,傻子说没关系,等到天亮也没关系。孩子很懂事,一个尿完另一个也尿了。
    大双问:“骚乎乎的,干什么用?”
    傻子说:“浇花儿!”
    那一夜天很凉,尿瓶子冷冰冰的。傻子回到老太爷屋里,没敢立即给他喝,把罐子贴在火盆上温了温。
    老太爷说你回去睡吧,时候不早了。傻子把罐儿递给他就出了正房。天上有很多眨眼的星星,月亮不亮,只有弯弯的一条。
    傻子站在廊子里,听到窗户后边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就像口渴的人趴在黑水河边上饮水。
    老太爷把双胞胎撒的尿喝干了。他闭了灯,不知在黑黑的屋里做着什么。
    傻子悄悄回到左角院,见少奶奶和马丁的房里也闭着灯,更不知他们各自在做着什么。
    傻子感觉很累。
    第二天早晨,傻子出门去倒粪桶,碰到了大双。他一手拎着锹,另一个人抓着死婴的一只脚,把她挂在背上,像猎手挂着一只剥了皮的野兔。
    马丁倒吸一了一口凉气说:“他们不给她穿衣服!”
    “她生下来就是死的,不算人!”
    “他们干什么去?”
    “找地方埋她去”
    “去墓地?”
    “不去墓地,她不是人,她去树林子!”
    马丁跟着埋死婴的仆人上了山,他从大双背上摘下小小的尸体,用棉袍的前襟把她兜起来。棉袍是管家节前特意为他做的,黑贡缎的面,蓝棉布的里,絮着长绒绒的洋棉花。他穿上它比穿着洋装要高猛得多,从背影看过去,像一只立起来的熊。
    这只熊抱着一个死孩子钻进松木林不见了,大双很轻快地唱起了送丧的曲子,大意是孩子,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你在路上不要耽搁,你母亲在火上给你煮小米粥,你踏上家门生米就熟啦!
    马丁可能听懂了曲子的意思,他弓着背消失在山坡上,鼻子大概也是酸酸的吧?这曲子傻子很熟,可是每一次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况且,他没有见过母亲,一旦迷了路,谁会熬米粥等着呢?马丁的母亲在英格兰等着他,他在路上还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傻子蹲在墙根晒太阳,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马丁在林子里埋死孩子,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他棉袍的里襟不见了,大块棉花也不见了,他告诉傻子,他们把孩子埋在一处高坡上,背对一棵大树,面对整个盆地,是一个比黑水河对岸的梅家墓地都要好的去处了。
    夜黑睡不着,傻子爬起来穿衣服,想去屋顶上吹吹冷风。天上是一弯不大的月亮,院子里有光,傻子绕着水塘的石堤往假山那边走,听到水里有些怪的响动。那不是鱼,但肯定是个活物。
    活物把薄薄的纸一徉的冰层碰裂了。傻子停下来,往水里看。平日很坦荡的地方,立着黑糊糊的一个东西,像一块太湖石。他尚未醒悟,这块石头已经晃起来,薄冰接连地发出破碎的声音。
    “谁?”傻子大声说:“你是谁?”没人答应,傻子害怕了,去敲马丁的门。马丁点亮了油灯,身子鬼影一样在窗户上跳。
    “傻子,什么事?”
    “你赶快起来”
    水塘里的黑影受了惊动,哗哗地破着冰往对面的岸上走,傻子总算知道了这是一个人,而且一下子就认定了她是少奶奶。
    傻子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见她在水里打个踉跄,二话不说便昏头昏脑地跳下去了。等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已经泡在齐腰深的冰水里,一条胳膊揽住了少奶奶的腰,另一条胳膊扣住了她的肩。
    傻子怕她会脸朝下跌进冷水,她整个人冻得像一根硬梆梆的冰柱子,开口说话时牙碰着牙,像叩着两只碗。
    她说:“你让我自己上去!”
    傻子说:“您这是怎么了?l”
    她说:“我自己上去。”
    “您走路走空了吗?”
    “傻子,你多事!”
    跄到岸边时,只见马丁举着罩子灯,沿着塘边的廊子急匆匆绕过来。少奶奶麻木了,攀不上石堤,傻子蹲下来让水淹到脖子,两只小臂在水下抱住了她的膝盖,把她举了上去。
    傻子觉着塘水是热的,快烫破皮了。
    少奶奶出水之后站不起来,一条腿跪在地上。马丁糊涂了,用灯照她的脸和她的身子,一句挨一句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或许是少奶奶的一种眼神儿把他吓坏了。那种眼神儿里只含着一个字:“死!”
    傻子出水以后也动弹不了,但还是说:“快抱她进屋,冻坏了!”
    马丁放下罩灯,将少奶奶横着抱起来,往上房那边走。傻子想跟上,可是迈不开步子,衣服和肉皮像铁皮一样硬,带出水塘的水都凝在身上了。
    傻子听到马丁嚓嚓地在廊子里走去,听到他用皮鞋的鞋尖儿顶开上房的门,听到他在屋里碰翻了一把椅子。屋里黑洞洞的,半天没有灯光。后来有些动静,是吴妈在说话,这贪睡的该死的东西总算醒了。
    不知哪个点亮了油灯,听见吴妈低低地叫了一声,急急地不知在说什么!
    窗户上有许多影子在跳,看不出谁是谁,那些影子不知在做些什么。
    在火盆淡红的光里,吴妈为少奶奶换着衣服了。门吱扭了一声,马丁垂着头走出,踢踢踏踏失魂落魄地移过来。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她想干什么?”
    “你说她想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
    傻子突然恨马丁,恨得牙痒。他以为全是因为他,把少奶奶逼上绝路了。少奶奶对不住少爷,八成是良心上过不去,不得不找个法子来作践自己!他还问怎么回事,让人怎么能不恨他!他要算个人,趁早去水塘里站着冻冰好了,趁早去寻死好!
    傻子有许多话要骂出来,可一个字也吐不出,舌头像个秤花一样含在嘴里,很沉,噎得慌。他吃力地踱回小耳房,把棉袍和内衣一层层剥厂来,屋里冷,被筒里也冷,他记起在冰水里是多么暖和。
    傻子甚至后悔不该叫醒马丁,那样的话可以和少奶奶一块儿在水里冻着,直到把两个人冻成了一个人。至少回到岸上来,横着把她抱走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抱着少奶奶在冬夜里走,俩人都粘着冰,这是傻子没有尽头的梦里从未有过的美景了!
    马丁把他屋里的火盆端过来,拉个竹凳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傻子看出他有话要说,就等着他。他叼着烟斗,一副很害怕很慌张的样子。傻子琢磨他要说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料一开口,还是那句老话。
    “傻子,怎么回事?”
    傻子闭上眼,不理他了。但没想到马丁想得挺远。而且他懂淑萍,毕竟是做过孽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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