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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长安城露出粗犷而雄浑的轮廓。
长安城矗立在龙首原东部,周长60里,城高4丈,宽12丈,蔚为壮观。城南排列着未央宫、长乐宫,是皇帝和帝后居住、办公的地方,帝国的中枢。在未央宫、长乐宫之间,是皇朝储备兵器、工具、器皿的地方,叫做武库。长安城北,还有桂宫、北宫、明光宫。长安城垣外,西边修筑有建章宫,南边修筑有明堂,西南开凿有昆明池,建有上林苑。这些建筑,自汉、晋、魏以来,屡建屡废。
北周灭齐后,国力达到鼎盛,役使数10万战俘、民工,按照汉代原图修复宫室,也不过修复了十之四、五。周宣帝宇文赟继位后,长安宫室的修复工程基本上已经停止。禅位给儿子周静帝宇文阐,自命为天元皇帝后,确定了经营两京,以东京洛阳为主,西京长安为辅的基本国策,很多富户陆续搬迁到了洛阳,长安城就更显得落魄而老迈了。
马蹄声渐渐慢下来。
跑在最前面的汗血宝马打着响鼻,扭动着脖子,马尾骄傲地甩起来,表达它的不满情绪,好像在说:
才跑了300里!传说中的我们可是能夜行1000里,日行1800里的龙驹。300里,还不到1000里的三分之一,才刚刚热身,出了一点毛毛汗,接下来的征途才是展露我们身手的真正舞台。我们脚不沾地,仿佛踏着一片云彩,飞上了天空。燕子算什么,被我们踩在脚下;大雁算什么,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只要主人乐意,一天一夜的时间我们就能奔跑到北海,与北海的鲲一起嬉戏,然后又跟随变化为鹏的它一起直下南海。这可不是我们夸口,《逍遥游》里记载得十分清楚。大鹏扇动翅膀激起的水浪,还不如我们奔跑时形成的蒸腾雾气和漫天飞舞的尘埃宏大。
主人没有宠爱地抚摸它的颈根,或斥骂一句:你这条犟龙!自从主人见到它,一直称它为龙,从来没有称它为马,更没有称它为牛或驴。后来它才明白,主人也是“龙”。只有龙与龙在一起,才能紧挨着,搂抱着,融为一体,飞上天空。所以它必须得是龙。主人是骄傲的,它也是骄傲的。它昂起头,嘶鸣着,好像提醒主人:我们不能停,得继续跑,一直跑下去。去北海,去瞧一瞧传说中的鲲!主人没有反应。它第一次感觉不到主人的激情与力量。它甚至怀疑坐在背上的不是主人,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坐在背上。它抖了抖臀,背上的重量传递到脑海中。背上有人,但背上的人软乎乎地,轻飘飘的,像一件裘衣,也像一片树叶。它有些疑惑,难道主人睡着了?不,难道主人只留下一个躯壳,深沉的灵魂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自己去了,不管它也不需要它?它有点感伤,有点失落,就像眼前虽然高大但有点破旧的城池!
马蹄达达。后面的5匹马赶了上来。
它知道其它马赶上来了,但没有接到主人的命令,只能越走越慢,直至停下来。
其它马儿与它并排了,一匹马上的人喊:“陛下!陛下!”另一匹马上的人喊:“哥哥,哥哥。”第三匹马上的人喊:“夫君!夫君!”另两匹马上的人没有喊,只是问:“天皇怎么了?天皇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晕了过去?”
主人晕了。马儿弄明白了。主人为什么会晕?也许我跑得不够快,主人的元神早已经到了北海。元神离开身体,身体就失去知觉,症候与晕一模一样。只有它知道这个秘密,其实,这不是主人的第一次晕,还有好几次咧。但它说不了人话,无法与人沟通。所有的马儿都知道。马儿们心知肚明。
骑手们跳下了马,一共是5个人:杨丽华、尉迟炽繁、宇文玉儿、李渊、宇文成都。
头马上坐的是天元皇帝宇文赟。
在暮色中刚看到长安城的轮廓,宇文赟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接着心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城池消失了,树林消失了,马儿也消失了。天地无痕,一片空荡,无穷无尽地蔓延到无法想象的远方。他无法控制自己,抱着马脖子,脸儿贴在马儿扎人的鬃毛上,失去了知觉。
后面的5匹马上分别坐着杨丽华、尉迟炽繁、宇文玉儿、李渊、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身高一丈,比马儿还高出一头。他轻轻地将天元皇帝抱下了马,平放在草地上。天元皇帝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宇文成都几次试着将缰绳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没有成功。没有人命令,马儿缓缓地蹲下来,跪在地上,这样,天元皇帝即使攥着缰绳也可以舒服地平躺在地上了。草地上已经铺上李渊的战袍,再铺上玉儿的锦衣,柔柔软软的,应该十分舒服。宇文成都像一个孩子,跪在天元皇帝身边,茫然地望着天空。天元皇帝双目紧闭,牙齿咬得很紧,脸上没有表情。天空空荡荡的、大地空荡荡的,所有人的眼睛空荡荡的、大脑空荡荡的。还是李渊沉稳,膝行过来,伸出两根指头放在天元皇帝鼻前。李渊的眉头紧锁,脸色苍白,跪了许久,一动不动。终于,他叹了一口气,眉头松开了,脸色有了血色。天元皇帝的呼吸很弱,他探了很久,让心完全平静下来,才探到微弱的流动的气息。
“要延请御医。是先进城,还是就在此地等候。”李渊问道。
众人望着杨丽华。
杨丽华一动不动,两行泪水在脸上的沟壑纵横。
“天元大皇后,是先进城还是就在此地等候御医?”李渊再一次问道。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动了动,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总是这般吓我。我又不懂医术,怎么能做出合适的决定?天皇是你们的天皇,你们看着办吧!”
众人面面相觑。众人知道,进城、等候,看似简单,其实关着天大的干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火上身,甚至满门抄斩。只有由天元大皇后杨丽华拿主意,大家才没有责任,然而她……
玉儿道:“我来瞧瞧。我学医不久,大家不要笑话。”说着,伸手拈住天皇的手腕。刚开始没有摸到脉搏,又试了几次,终于摸到了脉搏,脉象小且细,倒还连续不断。玉儿心中有了底,便自怀里掏出一个银盒,里面装着24根银针。
“公主,你……”李渊喊。
玉儿不理会他,伸手拔了3根银针,认准天皇身上穴道,一根根扎下去。众人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脸焦虑和担心。
天完全黑了下来,宇文成都拾了些干柴,燃起3堆火。
天元皇帝躺在3堆火的中间。
时间过得很慢。火苗跳跃着,马和人的身影变幻不定,扭曲成各种形状。月亮还没有出来,城墙上零落的灯火摇晃不定,形成一线稀疏的光带。城门即将关闭,吊桥开始收起,吱呀吱呀的绞索声在旷野里传出很远。这是一座沧桑的古城,历经了汉、魏、晋近千年的岁月与战火的洗礼。城依然矗立着可以说是一个奇迹,承载着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命运和一拨又一拨百姓的生死就只能说是一种无奈。城墙左近是一片原野,不知埋葬了多少尸骨和魂灵。现在,原野上种了庄稼,栽了花木,传来淡淡的永不停息的幽香。如果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城、原野、庄稼、树木勾勒出的图画是温馨的,一派祥和。此时此刻,一切都模糊不清,摇曳不定,包括城的主人,包括王国的前途与命运。
杨丽华不由得抱紧双臂,一阵自心底而生的寒意令她汗毛倒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杨勇虽然受了伤,但伤得并不严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将息。宇文赟,这个躺在城下的男人,她原以为是了解他、有时候是可以掌控他的,但自从武帝薨的那一刻,她发现原来并不了解他,更不用说掌控他。她的内心其实在流泪,甚至流血。她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甚至在玉儿面前装出贤淑大度、安宁端庄的模样。这是一张面具,戴这张面具是痛苦而又无比疲惫的,但她选择永久戴着,永远戴下去。她深知,如果这个男人有个三长两短,她将失去一切,她的娘家也将失去一切。这是一副担子,一副山一样沉重的担子。她担着这副担子,不由得步履踉跄,几乎栽倒在地。她知道,其实她只是工具,他们依靠她这个工具又想毁掉她这个工具。她感觉到了这一点,认识到了这一点。这是命,抗不过的命。
杨丽华束手无措地坐着。她想到过那一天,杨家人向她的男人摊牌的那一天。她提心吊胆,生怕那一天突然来到。她宁愿在此之前死去,那么,就不用戴着面具傻傻地等待别人裁决她的命运。
杨丽华想了很多。黑暗包围着她,篝火又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面前的人都跪在地上,一律面无表情。她明白,他们也戴着面具。玉儿,只有玉儿没有戴着面具。她美丽、善良、大方、率真,充满朝气,也无所顾忌。她羡慕玉儿,热切地望着玉儿,瞧着她将小小的银针扎下去,轻轻捻动,留在天皇体内。扎完一根,又扎一根,接着扎了第3根。然后,是虔诚地等待。她用目光询问玉儿。玉儿没有发现天后的询问。玉儿有点紧张,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玉儿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皇,等待奇迹的出现。终于,奇迹出现了,天皇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呼吸次数加快、加粗,不像刚才若有若无,凶险无比。玉儿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天后在询问她。
“没事哩!”玉儿低声回答:“刚巧尉迟先生给我上了这一课,我才有胆量下针!”
“谢谢。”天后道。
“不用谢!”玉儿回答:“我第一次对着真人用针,其实我在冒险。”
“我喜欢你的率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虚伪只会害了他。”天后道。
玉儿回答:“感谢姊姊的信任。您瞧,天皇脸上有了血色,呼吸也粗重了,这时,我要加最后一针。”
“我相信你,尽管治疗吧。”天后面带微笑地朝她点点头,泪花在眼眶里闪烁。
玉儿从银盒里取出最长的一根银针,捏在手里,又快又准地扎入天皇头顶的百会穴。这一针扎下去立鼓立应,天皇“啊”地叫了一声,睁开眼睛。
“哥哥莫动。”玉儿道:“待我将针取了。”
天皇道:“是玉儿呀。怎么我躺在地上,只有你在这里?”
杨丽华赶紧挪过来,道:“陛下,我在这里咧,炽繁也在这里咧。”
天皇转动眼睛看着杨丽华与尉迟炽繁道:“哦。我在马背上,怎么就到了地上?我只记得突然间心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真是百无聊赖呀!接着马儿驮着我飞起来了……”
杨丽华道:“陛下是操劳过度呀!为国家大事操心,又为我们操心,哪有那么多精力呀!”
尉迟炽繁道:“亲亲的哥哥,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您可不能出事呀!”热泪盈眶。
杨丽华心道:“原来你最擅长演戏,往日倒没有看出来。”拉住尉迟炽繁的手:“以后陛下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应该我们为陛下操心。对不对,炽繁妹妹?”
尉迟炽繁郑重地点了点头。
天皇转过眸子对玉儿道:“玉儿,是你救了我吗?其实我没什么事,只是太累,睡了一觉,现下好多了。你把马鞍上那只酒葫芦给我,昨日在洛阳我也突然间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一口喝了一樽酒,马上就觉得心中踏实了,也有了力气。杨勇的‘太液池’果真是救命的东西呀!”
玉儿道:“哥哥不可喝酒!越依赖的东西危害越大,好比饮鸩止渴。”
天皇道:“不怕!不就是酒吗?我们宇文家谁不喝酒?喝酒的名声虽然比不上北齐的高家,却也是天下数得着的。丽华,拿酒来!”
李渊已经将酒葫芦从马鞍上取下来。杨丽华接过去,拔开金塞子。一股酒香溢出来,连玉儿也觉得精神为之一振。杨丽华将天皇的头捧到膝上,玉儿举起酒葫芦,放到天皇嘴唇边。天皇咬住葫芦口,吮了一口,两眼发光,一脸愉快和幸福。杨丽华心想:“就像一个婴儿。好像这不是酒,是奶。”脸忽地红了。她怀着小公主宇文娥英的时候,宇文赟就干过这等荒唐事。那时,宇文赟除了她没有别的女人,他俩情浓意密,也不觉得唐突,倒觉得是一件正常自然的事情。
天元皇帝吮了第一口后,越吮越快,最后自己接过酒葫芦往嘴里倾倒,须臾间就将一葫芦美酒喝得干干净净。见他喝得这般香甜,围观的人都咂着嘴唇,好像自己也在喝酒,美味无边。
杨丽华与尉迟炽繁扶着天元皇帝站了起来。天元皇帝甩开她们,走了几步,又蹦了蹦,跳了跳,笑道:“这酒果真神奇!以后我饿了累了喝一葫芦酒就行了。妙哉善哉!”说罢,放声大笑,笑声在旷野里传出很远。
城楼上的火把聚集到了一起,几个什长探出身子查看。一个士兵扯着嗓子喊:“远处的是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宇文成都大喊:“我乃刀剑备身正都督宇文成都是也,快快打开城门,李渊将军在此!”
不一会儿,城楼里出来一个威烈将军喊道:“请李将军站出来,让我瞧瞧!”
李渊上前几步道:“我乃领千牛备身右将军李渊是也,门上的是哪位兄弟?我与宇文成都奉天皇口谕办理紧急公务,回来晚了,还请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城。”
威烈将军道:“李国公,我乃陇右刘威,曾经去国公府上叨扰过,国公还记得吗?”一边挥手喝令兵士开门。
李渊拱手道:“原来是刘威将军!李某谢过刘将军。改日再请刘将军来我府上喝酒。”
刘威揖道:“国公多礼了,该我来拜访国公。”
“没想到李国公威名甚重,倒是个人才!”天元皇帝翻身上马:“我们打马进城!今夜‘天’与众皇后同饮,千金公主作陪。”马儿兴奋地刨着蹄子,甩着尾巴,仿佛在说:“主人,我们一起直驰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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