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端无方

17.十一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他啪地合上帖子,问向莫维。
    “那时候在砀山,我们挖出来一只匣子,那魔修用那东西直接在砀山地界造了一条假灵脉。那匣子上布着重重禁制,你说一个能设下这种复杂封禁的,造出一条假灵脉的魔修,能被师尊一击就给打死了吗?”
    “也有可能是别人造的假灵脉。”
    莫维笑了说:“没错。”
    “虽然师尊自己从来没说过这些事情,但是大师兄被他一手培养成掌门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多管过门里的事务了。”莫维原本盘着腿坐在榻上,说话间他把腿伸直,舒展了一下。“这么多年大襄的地界里,他连犄角旮旯都快转了快整一圈了,你说,是为什么?”
    白十一睫羽下的眸子微动了一下,难得的泛起了点同平常不一样的光。他想到了那盘被撤了的沙幅阵。
    他一直知道他的师尊在寻什么人,日子到了白湛渊便会出玄山,哪怕在闭关,只要那阵法上有了一丁点儿消息,就会直奔而去。他清楚一百一十多年前他的师尊就是那样来到了瘟疫饥荒蔓延的江北,收养了他,埋葬了他死去的姐姐。
    可是,如今的初篁有了主人,沙幅阵也撤了,李晏不可能不是他师尊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所以这么多年,他的师尊不仅仅只是在找人吗?
    “师尊在查什么事儿?或者还在寻什么东西?”
    莫维点点头,“如今应当是找到了些什么线索。玄山门当年是怎么建起来的,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实际上这数百年来修真界的大家族遭遇过两次大灾,一次是五百多年前一场天火大劫,不过虽说是天火,那也只是因为没人知道到底是不是人为的罢了,那时候大襄境内在数月时间里相继暴毙了十数位当世大能,然后全境大族家的藏经阁内,同时起了一把天火,别的不烧,烧得全是金丹后期的修者们用的心法。
    整个修真界都在同一时期断了传承,修者同天争寿数,修为上不去自然而然就会迎来大限,后来的百来年里修为上不去的修者又陆陆续续地死了一大批,以至于到现在修者活到个三百来岁驾鹤西去就是常态。
    另一次大灾是在三百多年以前,当时的修真界还是家族式的,没有玄山门这样广收天下弟子的宗门。
    几大家族在两年里头都覆灭了,其后数十年中原厚土中稍有名声一些的修真家族都害怕被那伙神出鬼没的魔修盯上,一家满门死无全尸。
    直到很多年以后,大概是六十年,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人除掉了那伙魔修的领头人,而后建立了玄山门。
    “你说师尊突然出现,又突然以一己之力除掉那么多大家族畏惧多年的魔修,这听着是够过瘾够传奇的。但总会令人觉得奇怪吧。”
    何况赢的人也不见得好过,死的是死透了,活的也不过剩半条命而已。拼了性命也要铲奸除恶的正义之士不是没有,但是即使是将白湛渊随便一个哼唧都当成谕旨的白十一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师尊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
    “你说,师尊是那些氏族灭门案的遗族?”
    莫维摇摇头:“这个我可没说,再说了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白十一皱着眉看他,像是在说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这时候外头的雪停了,寂静的连风声都没有,“你知道玄山门网罗天下弟子,不问出身有什么好处吗?”
    “你是说,师尊这样就可以知道天下之事?”
    “没那么夸张,又不是朝廷,只不过大襄之内,修者之事确实是能掌握地七七八八的。”
    白十一是一个剑修,虽然不见得和他师尊一样,但确实是一个耿直的剑修,他实在搞不清楚自己眼前这个修阵诀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弯弯肠子,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三师兄,用眼神说,你要是在不说清楚我就不奉陪了。
    “咳,”莫维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觉得自己胃口也吊地最够了,才说:“这天下可不是除了正儿八经的修者,就只有魔修的。”
    “北域之外可是有各种魔族存在的。如今北域的元氏早已没落,谁也不知道卧雪岭的符咒线什么时候会崩溃,想要堵住那可能会崩开的口子,总需要些东西去填的。”
    “你说师尊在找填口子的东西?”白十一不认为白湛渊会做这种事情,或者说他不会,也没有必要这么做。如果单纯要找灵气够强的宝物,没有必要瞒着他们这些弟子,这么多年不动声色。
    莫维用拇指和中指捻着酒盏,食指伸起来冲白十一摇了摇,说道:“非也非也,”然后他喝了酒盏里的酒才说:“师尊是不是在找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另一批人在找某些东西,这些东西还挺要命。”他没说的是那天在砀山看到的尸山骨海,他怀疑埋着那么多不知名的尸体在那处,可能不是用那奇怪的匣子镇压尸体的怨气,反而有可能是在用尸气怨毒供养那东西。邪魔外道里这种恶术屡见不鲜。
    “所以话本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可能还有第三个人存在啊。”
    莫维也不管他的小师弟到底有没有听懂,说到这里就不肯再继续解释了。白十一脸上没表情,实则忿忿地吃了一把豆子喝了几盏酒,整个过程连个眼神都没赏给他三师兄。
    莫维老早习惯了他小师弟这种变扭至极的待人方式,斜倚着软枕依旧十分惬意。
    他说这些也没什么要紧的目的,只不过他们的小师弟黏师尊实在是黏得太紧了,连新来的小师妹的醋都要吃,他这个做师兄的觉得很有必要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再说了,人活久了就喜欢找点新鲜事儿,莫维他自己就对这些事儿挺上心。拉一个人下水同他一起百思不得其解岂不有趣。
    而一个人来到江北的白湛渊身穿着寻常公子哥的衣服,正坐在酒楼里头听着戏。他上一次来江北已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儿了,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候这地方饥荒瘟疫蔓延,大雪底下都是随意倒着的尸体。大部分年轻力壮都到别处找口饭吃的人,都去逃荒了,剩下的倒都是老弱病残。
    沙幅阵显示的位置不能精确到点,他只知道他找的那个人就在这附近的某个村子里,却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只能一处一处地寻过去。直到他走到了一个破落的茅草棚,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裹着单薄的粗麻布,在雪地里拼命挖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那孩子本能地护住自己在挖的地方,欲盖弥彰地推了些沾着泥泞的雪去遮着,才警惕地转过身来看向他。
    枯黄干瘪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大的过分,却实在没什么神采。
    那孩子看见身后是一个穿着体面的人,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想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和自己抢吃的,略一放松,肚子便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白湛渊本能地皱了下眉,便看见他眼前的孩子瑟缩了一下。
    他想到来的路上听到的话,“江北疫情蔓延,饥荒严重,易子而食之惨事满目可见。”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在这种地方人类的孩子变成敏感的小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白湛渊从袖中拿出了一只油纸包,和一只瓷碗,用碗舀了些干净的雪熨成了一杯温暖的水,他把这些放到那个孩子面前,柔声说:“吃吧。”
    那孩子一动不动,两个人在雪地里这样僵持了半晌,连那碗水上清浅的热气都悄然消弭了。然后白湛渊又将那碗水端起来温热了之后抿了一口,然后打开油纸包捻了一片糕点塞进自己嘴里。
    “没加奇怪的东西,吃吧。”
    那孩子确实饿极了,她下意识地咽了下嗓子后终于动了,她捧起油纸包一边抬眼警惕着眼前的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口。
    然后就捧着油纸包端着那晚热水,跑进了八方灌风的茅草棚里。
    她扒开角落的草垛子,那里头居然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又瘦又黑,看着脑袋大得诡异。
    她仔细地给那个孩子喝了些热水,然后将油纸包里的糕点碾地细细的一点点喂给那个孩子吃,那孩子大概不超过三岁,有了吃的便本能地笑了。
    过了一会那个猴一样的小姑娘走到了草棚门口,仰头看着白湛渊。
    “你叫什么名字?”白湛渊蹲下来,奈何这孩子太小了,他的视线还是无法与她平齐,他只能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温和一点。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才说:“五娘。”说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北口音,而且她大概很久都没开口说过话了,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嘶嘶的并不好听。
    “那是你的弟弟?”
    “嗯。”
    白湛渊又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想问她的父母在哪里,却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了,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丢下了这对累赘的姐弟逃荒去了。
    然后他才说,“你弟弟叫什么?”
    “十一。”
    乡下的孩子,通常到长大了都不会有一个齐整的名字,坏一点的干脆叫阿猫阿狗,好一点的大抵就用出生的日子当名字了。
    戏台上的乐声悠悠渐止,白湛渊的思绪被从回忆里头拉了回来。放在他身前桌子上的茶直到凉透了,都没有被动一口。
    这戏应该没有问题,最近这段时间是他太过草木皆兵了。
    他这么想着,顺手在桌子上放了一锭碎银子,默然离去。
    还没有走远,冲天的火光就从他刚刚停留的酒楼里冒出,被热浪掀起的牌匾横撞上一个不知所以的路人,伴着血沫横飞炸成烟花。
    白湛渊回身看着突然化成火海的酒楼,映着火光的瞳孔缩成了一粒灿烂的珠子。
    酒楼里陆续有人逃了出来,也有人被一开始炸开的热浪冲晕了爬不出来,奔跑尖叫浇融了周围的积雪,浸到人们逃窜的路上,变得肮脏而泥泞。
    他御剑而上,迅速地巡视了周围,却没有发现一个可疑的人。火光越冲越大,开始向周围蔓延。
    路人们绝望地奔逃。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闪身隐到了一棵大树的枝丫上,之后祭出了不妄。玄铁一挥,狂风裹起积雪在半空中尽数化成雨水,渐渐浇息了猖狂的火焰。
    在一个低矮的巷子里一个虬须白髯,模样邋遢的男人默默将这一切看进眼里,然后一步一拖慢悠悠地消失在了矮巷的阴影里。
    戏里头被大火烧了的是一处府衙。
    怎么看都是有联系的。
    这里是江北边缘的地方,距离当年他领回白十一的地方大概天南地北。
    他收回了不妄捏了一个诀便消失在了原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之后一切风平浪静。
    白湛渊放出了神识,横扫了以被烧酒楼为中心的方圆二十里地,什么疑点都没有。他在这地方逗留了半个月,有意无意地在市井里打听了一番,这地方也不像砀山那时候,没有人对他的询问遮遮掩掩,似乎没什么事是不可说的。
    大火没烧死人,只是一个旦角当时正在更衣没及时跑出来,结果烧坏了脸,再也等不了台。除了这点让人唏嘘再也没任何大事。
    老百姓们再无聊,都已经把这当了半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再强烈的热情也该消失于柴米油盐里悄无声息。
    然后一无所获的白湛渊只能回到玄山。
    那天李晏捧着一个镂花的小手炉,窝在外院的厅里逗弄着那只恢复神速的鹰。
    这鹰当时受过白十一的处理,骨头和肉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了起来,然而它尾巴上的毛也以同样惊人的速度日趋减少。
    白湛渊走到门口还未敲门,里头的人就已经打开了大门,挂满了欣喜的笑意来迎接他。
    “师尊?您回来了!”李晏就属耳朵最好使,雪山里静得脚步声份外明显,就是不知道她怎么连白湛渊踩在雪上的脚步声也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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