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底下难乘凉(副小姐)

41.同病相怜密友

    
    第三十四章·同病相怜密友
    析斯亦得知颜欢和马车都没有回来时,已经是族学里快要放学的时候了。
    族学里放学一般是在酉初(也就是傍晚五点)。到了申正二刻(差不多下午四点半左右)的时候,那顾六见马车还没有回来,便去禀报了析斯亦。
    此时析斯亦正因有了先生的答疑解惑而一时沉迷于书本之中。听到顾六的禀报,他这才想起颜欢出去的事。
    不过,析斯亦倒并没有怎么为颜欢担心。颜欢的应变能力他还是信得过的。他猜她可能是一时贪玩,或者是找到了什么线索,甚至更有可能是直接骗着车夫带她去了铁网山——还真叫他猜着了。如果不是那田五从一开始就摆明了一副不肯配合的模样,颜欢还真有那样的打算……
    总之,析斯亦觉得,以颜欢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劲儿,应该不可能会吃亏。所以他很快就把颜欢给抛到了脑后,只吩咐着顾六,如果到时候马车还没有回来,他不介意散着步回去。
    他不介意,顾六可介意了!
    虽说族学离国公府也就不到三里的距离,可只要一想到这位小爷要是在半路上出点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就都别想活了,那顾六是打死也不肯放任让二爷如此胡来。又因老爷吩咐过,二爷的话可听可不听,这顾六便决定,不管二爷是怎么想的,他要派人回府去再叫一辆车来接人。
    而,他派回去的人离开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估摸着人该还没到街口,不想族学门前倒来了一辆府里的马车。却原来,是老太太派来接二爷的,只说是二爷的车在城外出了事,且恰好被康王府的六爷和九郡主给救了下来,叫二爷赶紧回去。
    析斯亦听说后,当下吃了一惊,赶紧随人上了马车往回赶。
    等他回到国公府,便只见老太太正在她的院子里接待着两个陌生人。一个是气质沉稳的少年;另一个,则是个生得花容月貌的标致女孩儿。
    析斯亦猜着这二位应该就是下人通报的康王府六爷和九郡主了,便向着来人打了声招呼,又抬头悄悄往室内扫了一圈,这才看到那缩着脖子站在老太太身后的颜欢。
    直到见她没缺胳膊没断腿,身上脸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析斯亦这才松了口气。
    他刚收回眼,那原正跟老太太说着话的少年就已经站了起来,对析斯亦笑道:“真是对不住了,之前你几次往我那里递帖子,偏我一直病着,父亲不让我见客,倒是怠慢了。还望仲达见谅。”
    ——至于六爷这“病”的真相,连颜欢都知道,又何况在座的其他人。
    而他提及这个“病”字时用的口吻,却是不由就引得颜欢偷偷从睫毛下方瞥向那位六爷。
    他这口吻,明显是一种没把这“病”放在心上的口吻。甚至于,颜欢有种感觉,这位六爷明知道别人都知道他这“病”的真相,且也知道别人此时看他是个什么样的同情又怜悯的目光,可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这心理素质,不由又令颜欢多看了他一眼。
    而她这一眼看去时,却是忽然就和九郡主看向她的眼撞在了一处。
    虽然九郡主冲着颜欢弯眼而笑,颜欢却忍不住又微微往下缩了一点脖子。
    这一路来,可以说,这对兄妹完全推翻了她对他俩的第一印象。
    于第一印象里,颜欢觉得,那位六爷应该是个“好好先生”。可等她上了马车,看到那位“好好先生”察看着车厢里那道刀痕的眼神时,顿时就警觉了起来——“好好先生”那时的眼神,不知怎么就令她联想起那总习惯于把自己隐在暗处沉默观察的析斯亦。
    至于那看着一副纯真模样的九郡主……
    直到事过境迁,颜欢逐渐恢复冷静,她才意识到,当时她主动给这对兄妹开门的举动有多危险——虽然当时他们声称他们是康王府的人,可她到底不认识他们。万一是个假冒的,天知道她此时是死是活了……
    而且,当时她是没能反应得过来,如今反应过来,再回想着九郡主那句叫她终于下决心打开车门的话,便叫她对九郡主这人又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
    当时九郡主说:“这应该是冲着析二去的。若是冲着六哥,那些人应该不会蠢到设这么明显的一个陷阱。”
    这句话,明着看,像是在表明九郡主对此事的看法,暗地里,则又藏了好几层的意思——如果车里是析二爷的人,知道他们身份后,自然就会像颜欢那样打开车门;而如果不是,九郡主的这句话也等于是投石问路。便是不能惊出车里之人,至少也能麻痹到对方……
    这样一个看似单纯的小姑娘,居然有着如此细腻的心思……只能说,皇室宗亲就没一个是简单的。
    而要说起来,虽然颜欢总爱于人前摆着副聪明人的面孔,其实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所以她也不爱跟聪明人打交道。如今意识到这位九郡主的不简单后,她就更不乐意往前凑了。
    偏偏不知为什么,这位九郡主似乎对她很感兴趣。自上了马车后,她就一直拉着颜欢说话。
    而,许是因为心里有了警觉,颜欢再听她的那些问话,便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位九郡主其实是在拐着弯地查她的底。
    也亏得她一向巧言善辩,如此装傻充楞小心应付了一路,才没叫那对兄妹抓住她的把柄。
    回府后,颜欢难免被老太太给教训了两句。
    也亏得有这对兄妹在,老太太便让她暂且站到一边,先忙着接待这对兄妹,只说过后再好好问她……
    再说回堂上。
    因着六爷那句“见谅”的话,老太太对六爷呵呵笑道:“你们兄弟还用得着如此客套?”又对六爷道:“难得你‘病’好了,且这一时半会儿雪应该不会停,要不我派人去跟你们祖母说一声,留你们兄妹在我这里住一晚上吧。一来,你们两兄弟也能好好说一说话;二来,你兄妹俩也能趁机松快松快。”
    这话,其实说得颇有些不妥。什么叫作“趁机松快松快”?知道那康王府八卦的颜欢垂着头想,若是叫那府里的王妃听到这话,回头不定又得生事了。
    而,连她都能想得到的事,那对兄妹自然也能想得到。
    于是,不等六爷开口拒绝,九郡主就抢着对老太太笑道:“今儿是我母亲的冥寿,回头我和哥哥还要去外祖家一趟呢。”又扭头对析斯亦笑道,“我和六哥原是去给母亲扫墓的,因着下雪才抄了那条近道。不然,那荒山野岭的,这小欢颜恐怕要冻坏了。”
    而“小欢颜”在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后,下意识里又往矮处缩了缩脖子。她实在不明白,那位九郡主到底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
    颜欢这里缩着脖子尽量减小存在感时,老太太那里则是念了声佛,扭头问着析斯亦道:“好好的,你派那丫头出城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析斯亦也很想知道。
    不过,他还是替颜欢打着掩护道:“原是叫她去替我办点事……”
    这话出口后,析斯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过短短小半个月,他居然也学了这样一口半文半白的“方言”。
    老太太带着不满看了析斯亦一眼。不过她也知道,此时不是追问这些事的时候,便转了话题,骂着那车夫道:“今儿的车夫是谁?这人可再用不得了!不过是遇到个碰瓷的,他竟就扔下马车自己跑了。亏得析哥儿不在车上,若在车上,这还了得?!”
    因怕吓着老太太,六爷和九郡主都刻意瞒下了车里的那道刀痕。因此,老太太还不知道,其实实际情况远比她以为的更为严重。
    这般又说了一些闲话后,那六爷便扭头对析斯亦笑道:“我们也有日子没见了,如今你功课如何?才听你们老太太说,过几天你要去王家的文会,可准备好了?”
    老太太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想要跟二爷单独说说体己话的意思,便善解人意地笑道:“是呢,你们小哥儿俩也有日子没见了。析哥儿,你就带阿纯和阿纬去你那院里坐坐吧,顺便也让你纯哥指点一下你的功课。他的学问可是连皇上和太傅都夸过的。”
    析斯亦便站起来对着老太太行了一礼,欲要领着六爷兄妹出去。
    那九郡主却跑过去抱住老太太的胳膊,撒娇道:“我才不要去听六哥解题呢,我就在这里陪老太太了。”
    老太太哈哈笑道:“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陪的,还是你们自己去玩吧,省得倒闷着你。”
    九郡主的眼顿时就闪了闪。虽然老太太从来没有明说过什么,她却总疑心这林家老太太在有意撮合她和析二。
    而,有着那人中龙凤的亲哥哥赵纯对比着,她又怎么可能会看上那个又闷又倔的析二?!
    于是九郡主歪头笑道:“老祖宗哪里闷了,他们两个才是真闷呢!”
    这声亲昵的“老祖宗”,显然叫得老太太十分受用,便搂着九郡主一阵哈哈笑道:“怪道你们这些小辈里头,太后就独爱你一个……”
    析斯亦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前,原打算把颜欢给召回身边的。可九郡主似乎很喜欢“小欢颜”,竟硬是拉着她不放。老太太便笑道:“你们且去吧,让欢颜在这里伺候我们就好。”
    析斯亦无奈,便只得带着六爷回了他的院子。
    *·*·*
    二人来到析斯亦的书房后,析斯亦把其他人都遣了下去,六爷赵纯则直直盯着析斯亦一阵上下打量,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析斯亦倒也坦诚,应道:“是。”
    六爷一皱眉,“连我也不记得了?”
    析斯亦看看他,点头道:“不过听老太太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兄弟!”
    赵纯伸手就在他肩上捶了一记,然后拉着他,来到博古架前的椅子前,将他按进了椅子里。
    析斯亦则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悄悄眨了一下眼,心里默默重复着“兄弟”二字……
    虽然析斯亦有个亲哥哥,可他那亲哥哥比他年长了十几岁,他们兄弟间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兄弟,倒不如说更像是长辈对晚辈。而因小时候被绑架的那段遭遇,又叫析斯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对人付出信任。所以他于整个学生时期里,就没有过一个可以称兄道弟的密友。等他终于治好了心理上的暗疾,却又早已经过了那段可以随意跟人建立起友谊的年纪。如今被这人这么漫不经心地捶着肩头叫“兄弟”,析斯亦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感觉……
    那六爷赵纯倒是并没注意到析斯亦落在他身上的古怪眼神。他反客为主,将析斯亦按进椅子里后,便一边皱眉沉思着,一边也坐进析斯亦身旁的那张椅子,“就是说,你也不记得你是怎么出事的了?”他道。
    析斯亦斜眼看看他,道:“知道一点。”
    赵纯抬头。
    析斯亦道:“我知道我在查一件事……”
    顿时,六爷惊诧抬眉,“你还记得?!”
    于是,析斯亦便知道了,至少,这位六爷是知道林析在查什么事的。
    而直到这时,析斯亦才算是确信了,那位析二爷跟这位六爷果然应该是至交。
    他摇着头道:“不记得。不过,有人知道我不记事后,曾刻意告诉过我,我的母亲和你的母亲,都死于同一种罕见的病。我想,也许这就是我出事的原因。”
    他这么说时,六爷赵纯看向他的眼神里,竟渐渐起了些变化。
    如果说之前他看析斯亦的眼神,还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般的随兴的话,那么这会儿,他的眼神里则多了些审视。
    这审视,顿令析斯亦心头一紧。
    他反思着自己的表现,觉得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又想像着如果颜欢在这里,她会怎么做,便维持着一脸的镇定,任由那位六爷打量着,嘴里继续说道:“我想我出城,可能是去追查那个给我们母亲看过病的和尚的下落。不过目前这件事我也只了解这么多,再多的事,我暂时还没打听到。”
    他学着颜欢的模样,诚意十足地盯着六爷的眼,“能请你告诉我,那些我不记得的事吗?”
    六爷也盯着他的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着气道:“肯定是要告诉你的……”
    却原来,就如析斯亦所说的那样,因他们二人的母亲都死于同样的一种怪病,且于生病前她们原都是一样的健康,死后各自的丈夫又都很快就另结了新欢,且还一样都是苛待嫡子,所以坊间一早就有传言,说她们死得有古怪。
    之前析二爷听到传闻后,便按捺不住要去查个究竟。纯六爷却因比他年长些,且也更有计谋些,便总劝着他不要轻举妄动。可析二爷原是个又闷又暴的脾气,哪里忍得住,又因从诚三爷那里打听到,之前替他们母亲看过诊的那个和尚云游归来,正暂住在城外铁网山上的报恩寺里,他这才跑去铁网山……
    六爷叹道:“接到你送来的信时,我正被父亲关着禁闭。等我再派人给你回信过去,却到底晚了一步……”
    “你出事后,我也悄悄派人去铁网山上查过,报恩寺里根本没有你信里提过的那个人,可见那是个假消息了。不过,我原就不信那个消息。当年那事如果是真的,只要那些人不蠢,应该早处理干净了首尾,哪还能留着这么个明显的尾巴来给我们抓。还有你这一回出事,我也派人去查了,却什么痕迹都没查到。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清理了,那么就果然是你自己倒霉了。可我却并不信是你倒霉才遇上这样的事……”
    六爷伸手过来按住析斯亦的肩,盯着他的双眼道:“之前我就总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怕的就是没打着蛇反遭蛇咬。偏你总沉不住气。这一回也亏得是你命大,才逃得一劫。下一回你可就未必会有如此幸运了!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你我年纪都还小,为今之计,只有先保住自身,才能谈什么将来。你可明白?!”
    析斯亦抬头,默默对着赵纯的眼眸。
    显然,这位仅比析二爷年长了一岁的少年,是真把那析二爷当个亲弟弟在照顾着。
    “明白。”于少年诚挚的目光中,析斯亦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那赵纯则明显松了口气,一脸宽慰地拍着他的肩,笑道:“看来人果然是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之前怎么劝你都不听,如今你倒自己开窍了。人也看着比以前沉稳了许多,要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我都要当你是换了个人了。”
    析斯亦:“……”
    他这才知道,刚才这少年审视他半天,并不是疑心他“换了个人”,而是因着他和之前那个林析的不同,在自行脑补着他变化的原因罢了。
    因担心析二在王家文会上出丑,六爷赵纯便考较了二爷“林析”几篇文章。
    叫六爷欣慰的是,虽然二爷不认得人,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读过的文章倒似乎还记得。且,对于那些文章,似乎“失忆后的二爷”,竟比失忆前理解得更为深刻而透彻……
    而那“换了个人”的“二爷”析斯亦,则在跟六爷一阵交谈后,也吃惊地发现,眼前这十七岁的少年竟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心智和理解力。
    对于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析斯亦虽然没有像颜欢以为的那样全然看不懂,可理解起来却到底也是有难度的。今儿去族学里,他向先生请教了好些他一直搞不懂的地方,先生的解释有些他能理解,有些却怎么听怎么感觉不对。当他把这些疑问拿出来跟六爷讨论时,六爷赵纯仅只三言两语,竟就能叫他听懂了。不仅如此,这小小少年竟屡屡还有他个人的独到见解……
    二人原仅只就着书本里的内容在说着。可说着说着,便因二人那不对等的世界观,就着书里的某些观点各抒己见,最后竟不自觉间争辩起来。
    直到外头老太太派人来传话,析斯亦才于忽然间惊觉到,他于不知不觉间竟忘了赵纯当时的年纪,把他当个和他心理年龄对等之人在交谈着了。
    而析斯亦不知道的是,相比起他的惊讶,六爷赵纯才是更为惊诧的那一个。
    因着二人母亲生前交好的缘故,六爷赵纯一直把二爷林析当弟弟在照顾着。可因着林析的不爱读书,赵纯跟林析之间很少会有如此深入的交谈。如今这番深谈,才叫赵纯头一次发现,原来于“林析”的心里,对许多问题竟也有着那么深刻且不一般的见解……也亏得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一向崇尚个理性,才没有猜到他这“兄弟”早已经换人做了。
    看着那“焕然一新的二爷”,六爷赵纯不禁欣慰地想着:他这兄弟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遭逢这么一场大难后,竟于突然间就开窍长大了。
    等二人回到老太太那院中,只见九郡主正拉着颜欢在说话。看到他们过来,那九郡主才终于放开了颜欢。
    因他二人还要去外祖家里,六爷和九郡主很快便从老太太的院里告辞出来。二爷自然是要去送客的,倒是颜欢,被老太太给留了下来。想来是要问她这一回遇险的事。
    之前六爷赵纯就已经把颜欢对他们说的遇险经过给析斯亦学了一遍。趁着送他们出来的功夫,三人再次来到车马院里。
    看着车上的刀痕,九郡主赵纬回头对析斯亦笑道:“你的那个丫鬟可真是个妙人儿。你再想不到,我们看到你那车时,她在你那车上做什么——她竟在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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