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再遇瓜田李下
颜欢来到后门处,就只见三奶奶坐在门房内,门上的几个婆子正陪着她说话。
见颜欢进来,三奶奶赶紧站了起来,却没有先招呼颜欢,而是对陪她聊天的那几个婆子笑道:“辛苦几位了。”
边说,她边拉了拉其中一个婆子的手。便是三奶奶这动作隐蔽,颜欢依旧还是猜出,她应该是借着宽大袖笼的遮掩,给那婆子塞了点好处。
那一看就是管事的婆子不动声色地将那“好处”掖进袖笼,脸上则堆着笑道:“瞧您说的,不过是帮着通报一声罢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又对颜欢笑道:“你们娘儿俩说话,我们先去外头巡视一圈。”
话毕,婆子便招呼着众人从门房里避了出去,且把这里让给三奶奶娘儿俩说体己话。
人才刚一退出去,三奶奶便急急过来拉着颜欢来到灯下,一边上下打量着她,一边连声问道:“你可还好?二爷可有给你气受?府里那些人可有欺负你?托你两个婶婶给你带的东西你可有收到了?吃得可好?睡得可好?”又撩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伤处,“可别因偷懒就忘了抹药,女孩儿家的脸最是要紧……”
她那里唠唠叨叨地问着颜欢,颜欢也乖乖地一一回应着她,心里却忍不住又是一阵不自在。
颜欢自小就没怎么体会过父母亲情,如今突然有个人对她如此嘘寒问暖,反而叫她不知所措起来。
她别别扭扭地应了三奶奶几句,到底适应不了这种陌生的亲昵,便反客为主,反手握住三奶奶的手,带着三奶奶于桌边坐下,一边在三奶奶的膝边蹲下,抬头看着她笑问道:“您怎么来了?”
——刚到赖家时,为博三奶奶的信任,颜欢倒也曾毫无心理障碍地叫过三奶奶好几声的“娘”。偏偏随着二人的相处日久,之前很容易就叫出口的那一声“娘”,如今竟总因一种解释不清的羞涩感而令她叫不出口了。
当颜欢抬头看向三奶奶时,却是这才吃惊地发现,不过才几天不见,三奶奶看着竟明显憔悴了许多,连眼下都挂起了两道黑眼圈。
三奶奶伸手抚着颜欢的脸道:“气色看着不像在家时那么好了,可是累着了?”
颜欢忙一阵摇头,笑道:“这府里伺候的人多着呢,哪累得着我……”说到这里,她才想起她升职的事来,便对三奶奶道:“我升到一等了……”
三奶奶一听就红了眼圈,“那天你两个婶婶就已经给我报过喜了。本来我前两天就打算要来看你了,偏叫你奶奶给拦了下来。今儿我是借着去寺里替你和你老子还愿的机会才得以出来。”又叹息道:“这事儿于别人来说,许是喜事儿,可于我们来说,哪里又是什么好事,偏你老子至今也不见回来……”
提到那久不归家的丈夫,想着她计谋的失算,三奶奶一个没忍住,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而,虽然颜欢进府前后才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她却已经不像之前在赖家时那样,以为三爷回来的事真如三奶奶说的那么容易了。如今她已经知道,即便赖三爷在金陵老宅那边算是一把手的大管事,他依旧不能像三奶奶所说的那样,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他总还得等主子招唤,或者是正好有什么理由才能借机回来一趟。
颜欢默默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替三奶奶拭了泪,含笑道:“您也知道,我们都不是自由身,哪能说怎样就怎样,总要看时机才能定。再说,就算我、我爹回来又能如何?除非我们不是这府里的人,不然主子叫我们怎样,我们也只能怎样。”
她这里其实是偷偷在三奶奶心里撒秧播种呢,三奶奶又哪能知道她的盘算,只叹息着抱怨道:“之前多好的机会,还当你能借机脱身,偏如今一切都白瞎了。即便你老子回来,这事也再难挽回了。”
颜欢没听明白,不由看着三奶奶一阵眨眼。
三奶奶从颜欢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抬头间,见颜欢一脸的不解,顿时便明白到,她应该还不知道那天两个老太太于暗地里做下的约定,便叹息着把那天老太君的话给颜欢学了一遍,道:“事已至此,如今也只能认命了。”
她握住颜欢的手,殷殷问道:“之前听你的意思,似乎二爷并不看重你。那么如今呢?他还那样吗?他可知道老太君的打算?若是知道了,他又会怎样对你?会不会因此对你不满,或者故意刁难于你?”
又叹着气道:“我知道你心气儿高,总觉得你是老太君给他的人,他该高看你一眼才是。偏偏那会儿他跟前有别人,自然看不到你的好。如今却是不同了,不说将来的事,便是当前,你曾跟他共患过难,这情份就不同于旁人。便是他一时待你冷淡了些,你且多忍耐一二,时候长了,总能叫他看到你的好处。何况,我看二爷那人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情冷性。之前你不就曾说过,他待那个喜……”
三奶奶话音一顿,抬头看看四周,这才压低音量又道:“你不是说,他为了那个喜姝,甚至都敢跟老太太顶嘴吗?可见,只要是被他看进眼里的人,他还是愿意用心去护着的……”说到这里,三奶奶不禁一阵感慨,“只可惜如今他人虽醒了,偏偏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喜姝那丫头也算是白死了。”
说到此处,三奶奶不由又是一顿,忙掩着口道:“竟差点忘了,那府里特意派人来嘱咐老太太和我们,说二爷不记事的毛病以后不许再提呢。”又悄声问着颜欢,“他是真不记事了?”
颜欢点点头,便套用了金妈妈说过的话,道:“我总觉得我们出事的地方有古怪。之前没敢告诉您,其实不仅二爷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这脑子里也经常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有些事我能记得,可有些事我就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三奶奶却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抚着颜欢的手叫了声“我的儿”,叹道:“你当我真看不出来?不过是怕你伤心,我也没敢跟你提罢了。”
又道,“我听外头有传言,说你们出的那事儿也有古怪呢。说二爷那车早不修晚不修,偏那天拿去修了,这才叫二爷用了先郑夫人常用的那辆车。偏那车之前就曾出过事,听说当年二爷还抱在手上,正好跟夫人同在那辆车上,不过幸好当天他是有惊无险,先夫人倒是因那回受了惊吓,之后一直没调理回来。他们都说,夫人其实也可以算作是因着这件事才死的。所以外头人都说,只怕是那车上有什么邪佞作祟,上一回没能害到二爷,这一回则是变本加厉了。还有人说,不定是那郑夫人想儿子了,才在那车上……”
大晚上的说这种鬼祟之事,只会叫人更觉心慌。三奶奶没有把话说完就赶紧掐了话尾。
“这是我今儿特意去相国寺给你求的平安符,”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挂在颜欢的脖子上,又细心地替她掖进衣襟里,小声又道:“你且贴身藏好,别被人发现了。虽说国公爷最是讨厌这种事,可都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咱也不过有备无患罢了。二爷打小就是个命硬的,如今你跟在他的身边,我只怕你难免又要被他带累到。既然咱没办法避开他,也就只能自个儿万事小心了。”
颜欢听了,忍不住就是一阵连连眨眼。她再想不到,外面竟传着这样的话。于是她赶紧拉着三奶奶又是一阵打听。
只要不再提那邪祟之事,三奶奶倒也知无不言,便道:“不过也有人说,不一定是那车子有问题,那马也有问题。有人说,那个摔断了腿的陈三儿逢人就喊冤,说他亲眼看到有蜜蜂追着那马叮咬,那匹马才发疯的。可如今都快要入冬了,哪来那么多的蜜蜂?”
母女二人嘀嘀咕咕说了有近半个时辰的话,直到门上巡视的婆子们回来,三奶奶这才依依不舍地离了颜欢。
颜欢将三奶奶送出后门,又看着那守在轿子边的小丫鬟平安迎着三奶奶过来,她这才在三奶奶连连挥手的示意下,先行转身回去了。
此时天色早已经黑透了。府里各处也都已经掌起了灯火。颜欢过来时,那隔着各处院落的夹巷内原还没什么变化,等她回去的时候,这里已经挂起了一串串照明用的大红灯笼,使得那幽长的夹巷看上去就像是电影里的布景一般。
这是颜欢头一次一个人在府里晃荡。若换作是个古人,不定还有点害怕这样带着点鬼气森森的长巷。偏颜欢不同,看惯了鬼片的她,倒觉得这挂着大红灯笼的巷道别有一番味道,她甚至有些遗憾,此时手边没个手机相机,不能把这现实世界里难得一见的夜景拍下来作个留念。
她一边慢悠悠地欣赏着这国公府里的夜色,一边还时不时地探头往夹巷两边的角门里张望一下。
那角门里,是被夹巷隔开的各处院落。
颜欢不懂建筑,更不懂北方建筑,也说不清这四合院的一进二进到底该怎么算。以她的理解,她只知道,这荣公府是由三路建筑组成的。中间那一路,据说叫作“正房上院”,除了老爷太太外,就只住着老太太和二爷。东边那一路,住着那几位少爷;西边那一路,则住着两位小姐,另外还附带着一处大花园。
之前她以为,析二爷是跟那宝二爷一样,被老太太娇惯着才跟女孩儿一起养在内院里,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二爷那院子并不算是内院,而是中路的正房。
而照着世家的规矩,那中路的正房,一般只有府里当家的主子和长辈,或者是已请封的世子才能居住。虽然二爷身份尊贵,他到底仅只是个小辈,且眼下还没到请封的年纪,原该是不够资格住这中路的主屋。偏老太太像是要借此来证明他的正统地位一般,咬死了非要让他那么住着。老爷一来是倔不过老太太,二来,大概也如金妈妈猜测的那样,一时没有动那废长立幼的心思,也就这么睁一眼闭一眼了。
——之前在提到康王府六爷的事时,金妈妈曾跟颜欢略提了提当世的承袭制度。颜欢这才知道,原来当朝执行的是“嫡传制”。就是说,那有爵衔的人家,爵位只能传承给嫡出子嗣。如果家里这一代中没有嫡子,那么爵位将要传承给上一代嫡出中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总之,像后世小说里写的那样,过继一个庶子充当嫡子,于当代来说则是一种犯罪行为。
而且,许是古代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的缘故,当朝还有个颜欢从来没听说过的古怪规定:哪怕是皇室为王子公主们请封,也必须是男孩年满十六周岁,女孩年满十三周岁。
二爷林析是腊月里的生辰,如今离可以向朝廷请封世子的年纪还差着两个月。
想着这些信息,颜欢脑洞一开,不禁觉得,那位二爷之所以在这时候出事,未必就真跟什么车啊马的有关,不定跟他将要年满十六周岁有关呢……
她正在脑海里编织着一个漫无天际的谋杀故事,不妨忽然就听到前方的黑暗里飘出一个声音,且那声音正提着一个叫她耳熟的名字:
“欢颜……”
颜欢眨了一下眼才反应过来,那正是她如今的名字。
出于本能,她一猫腰,便钻进了正好就在近旁的一扇角门里。
就听得前方有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泪意,嘤嘤诉说道:“……不是我在二爷面前说她的坏话,实在是我不忍心见二爷就这么被她蒙蔽了。之前二爷就对我说过,嫌她那人虚伪势利,所以才总不爱搭理她。偏偏她又是老太太给的,二爷不好对她怎样,这才容忍了她。因着二爷对她的冷淡,之前她总在背后到处说二爷如何苛责于她,且还专门挑在府里几位爷的面前装委屈,惹得那几位爷都围着她打转。因着她的这个不庄重,二爷还曾罚过她两回。偏如今她借着二爷的病,竟有脸把自己装成是二爷身边最亲近之人,骗得二爷就只信她一个人的话,倒疏远了我们。这还罢了,若从此以后她改了,真心侍奉二爷,我们原也没什么可说的。可今儿有人看到,她借着去老太太那里请安的机会,竟又私下里会了大爷。二爷……”
这一声“二爷”,叫的那叫一个柔肠百结。颜欢听了,忍不住就伸手揉了揉耳朵。
只听那人又嘤嘤哭道:“我这一颗心都给了二爷,当初知道二爷出事后,我都有跟着二爷去了的心思。知道您被救回来,又知道老太太把我给了二爷,我原当我们终于可以长长久久在一处了,偏二爷竟忘了我……求二爷快些记起我是谁吧,便是二爷不记得您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也、也不能就这么忘了我呀!我、我是……”
颜欢原正抻着脖子等着听那人报出的名字是不是她所猜的那一个,却不妨忽然从后方晃过来一道光束。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得身后有人惊呼道:“谁?!谁在那里?!”
颜欢一回头,就只见那边屋角边站着三个婆子。从她们手中提着的灯笼上那黑色的“巡”字上,颜欢便知道,这应该是一队巡夜之人。
她飞快一眨眼,对那三个婆子笑道:“听声音,好像是我们院里的如意姐姐。”
——这语气,听着就像她是跟那几个巡夜婆子一路过来的一样。
而,不等那些巡夜婆子说出什么话来拆了她的台,颜欢便又抢在有人开口前,扭头对着夹巷里的如意自报家门道:“如意姐姐,是你吗?我是欢颜啊!”
她这句话,听着像是向夹巷里的人通报身份,其实真正的用意只是向身后那三个巡夜婆子表明来历罢了。
果然,一听她的名字,那三个婆子明显松懈了下来。
颜欢却并没有等她们过来,而是先一步出了那角门,跑到如意和析斯亦的身边,假装她才刚发现如意的身边还站着个二爷一般,对着析斯亦吃惊笑道:“原来二爷也在。”
她却是不知道,那一直背对着她的如意虽然没发现她,析斯亦可是一直都是面向着她来的方向。所以,其实他一早就看到她了。甚至于,被那如意哭得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的他,在看到她的时候,还曾暗暗惊喜了一下,以为终于遇到了个救星。
却再想不到,颜欢居然如此不义气,眨眼间就躲得不见了人影!
那如意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上欢颜。想着她正说着她的是非,如意顿时一阵不自在。可看看颜欢的神色,以及跟着她过来的那三个婆子神色都很正常,再想着刚才欢颜的那些话,她便又放了心,以为没人听到她刚才的话。
不过,她还是试探着问了声:“欢颜妹妹怎么在这里?”
颜欢笑道:“刚才后门上来传话,说是我家里给我送了点东西,我去拿东西的。”她举了举手里三奶奶刚塞给她的那个包袱,又问着如意道:“姐姐和二爷怎么也走到这里来了?”
如意勉强笑了笑。她跟二爷之所以会摆脱众人出现在这里,自是她故意设计的。只是这些话自然不可能告诉“欢颜”,便道:“二爷刚用完晚膳,消食呢。”
那三个巡夜的婆子听见,却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接话的话题,因笑道:“便是消食,去花园里不好吗?这夹巷里有什么好晃的。”
如意的神情顿时就是一僵。
颜欢却善解人意地替她解围道:“怕是因为这里靠我们那院子近吧,姐姐应该是担心晚了各处要关门落锁不方便,所以才选了这里。”
如意没料到她会替她解围,不禁愣了愣,僵着个笑容道:“还真叫你猜对了……”
因怕二爷开口拆穿她的谎言,她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向二爷。
便只见二爷紧拧着眉头,一双带着凌厉的眼,正牢牢盯在欢颜的身上。
顿时,如意心头一阵窃喜——看样子,二爷终究还是信了她。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