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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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灼华并未如当日云头上昨说，三天之后将紫玉还给我。本神君正准备去阳华宫问她要的时候，师父出事的消息便传到了三十五天。
    大师兄堂堂一条男子汉竟是一边拉着我赶去阳华山、一边偷偷摸了几把眼泪与我道：“师父他被灼华当胸刺了一剑，却依然抱着她坐在桃林里，一刻也没有松开。师父疼你……兴许你劝一劝会有用。”
    我右心咚咚地跳，每一下都牵出一阵锐痛。还在天尊大人跟着我一起来了，路上一路撑着我，安慰我道：“莫要怕，我陪着你。”
    阳华山东面的桃林，广延三百里，林中大湖，珚玉良多。我曾经奇怪，分明是五月时节，桃花为何不曾凋谢。此刻，师父一身白衣、墨发翩扬坐在珚玉湖旁厚厚的桃花瓣上，他怀里的灼华不声不响，只是睁着那带了三分魅惑的狭长眼睛望着他，师父果真如大师兄所说的，胸口被刺穿，血流汩汩而出，却仍旧眉头都未皱一下，紧紧抱着怀里的姑娘。
    彼时，桃花自三百里外滚滚汤汤、铺天盖地凋零。
    我便是从那一眼瞧出来，我的师父对灼华——用情至深。
    我活了十二万年了，十二万年里，他从未因为旁的姑娘而变成一个墨发飘扬的公子模样，我每每望着师父绝美却不染纤尘的模样，总觉得若是他有一头墨发，定是这四海八荒最好看的神仙。
    佛祖只为一人断青丝，只为一人染红尘。
    那时候的我，并不晓得师父同灼华之间那样多的前世纠缠，也便是从这一眼里，笃定地知道，师父当年为其削发为僧的那个人——一定是灼华。
    所以她刺他一剑，他依然拥她入怀，手指握紧，不愿这等了十几万年的情缘再次离开。
    三百里桃花，忽忽坠落，一瞬灼红，转眼残枯。
    天尊大人没能阻挡得了我，同我一起跳下云头，随我朝师父和灼华奔去。
    灼华看见我，突然笑了一声，虚弱地将手掌打开，其上，是那枚紫玉，于纷纷扬扬的桃花之中，散着淡淡的光泽。
    彼时她躺在师父怀里上，长发凌乱，铺在脑后，其上缀着朵朵花瓣，若桃花盛放的枝桠。褐色的血水不知道从她身上哪里流出来，只是一绺一绺，带着枯苦味道，染湿了师父他白色的衣裳。
    “你滚远点儿，我把紫玉扔给你……本宫主身上好难闻……”她挑了挑眉笑道，果然将紫玉扔过来，只是她早已没有半分力气，紫玉几乎是贴着厚厚的桃花瓣、滚到我脚下的。天尊大人拿起来放在我手心，他并未问我什么时候把紫玉交给灼华的，还好他没问。
    师父面色苍白，却依然用仙术护着灼华的心脉。
    她便望着师父开心一笑：“你还不愿放开我？你的血快要流尽了呀，莫不是想同我一起死？”
    我没有料到，我的师父听到这句话后，竟然微微一笑道：“想。”
    身旁的大师兄和天尊大人也是一愣。我想上去阻止，却不料师父抬头嘱咐我和大师兄道：
    “饮风，小九，为师要陪你师娘先走了。大梵音殿的弟子，也劳烦你们告知一声。师父我从不是一个真正的佛祖，佛祖慈悲无欲，为师自始至终都未曾做到，妄受了四海八荒诸位神仙的尊崇了。”
    簌簌而落的桃花若红雨落下来，师父风轻云淡这几句简单的话，竟让我和大师兄泪如雨下。
    “师父，小九先给您止血好不好，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走了……”
    灼华神色略一松动，望着师父，唇角含了些笑意，缓缓开口道：“你说……我是他们的‘师娘’？”
    师父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柔开口：“嗯，你是他们师娘。”
    泪水滚滚从灼华眼角流出来，她依然含笑，唇角的朱砂痣依旧鲜艳欲滴。穿过层层花瓣，我仿佛仿佛看到那日清晨，东方万丈朝霞刹那盛开，穿过三百里骤放的桃花，穿过她唇角朱砂痣旁的一滴清泪，映入我眼里。恐我一世也不会忘记，那时候晨风撩起桃色裙纱，靡靡香气经久不散，美艳绝世的灼华转头对我说：“倒酒。”
    她忽然扯起群纱、从师父怀里腾然而起，翻身跃到珚玉湖湖面之上，彼时我才发现她另一只手里的玉簪和脖颈下面深深的划痕，褐色的血水裹着浓烈的枯苦从那深深的口子里涌出来。四面桃花接踵而至，铺在青蓝色湖面上，几乎要把湖面遮住。她看着错愕惊慌的师父，宛若她七万岁时候，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少殷一样，俏皮一笑，单纯美好——
    “你莫要过来啊，我可是会沉入湖底再也不出来的……”师父踉跄起身，奔到湖边，听到这句话却陡然站住，不敢再动。
    灼华脖颈上褐色血水一直往下淌，她望着他，声音虚渺道，“其实，我也很欢喜，终于再临死前见到你，晓得你是少殷。但是，我仍然想告诉你，那时候，我其实觉得很对不起少殷，因为我也喜欢你了，遥夜……只是你不曾知道罢了。我五脏肺腑被赤火烧枯，灌入湖水沉在湖底十几万年了，其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好几遭了。若不是五万年前……湖里突然落进来那丫头的一枚紫玉，我怕是要永远沉在湖底，枯败腐朽，如凤凰尊后所说的化成灰滋养了土……但是，我心有不甘，想着出来报仇的。可是身子越发枯败，于是又借了她的紫玉来，想着支撑三天，只要三天便把欠我的、负我的神仙通通杀掉。可是现在……我不想你死了……你还要活着，你寿命……且长，来生若我还能遇到你……”她想起什么来，摇了摇头，凄凉笑道，“神仙且无转世，我区区一个桃花妖，哪里有来生啊……死了就是死了。”
    她再不停留，纵身投入湖中，浓烈的枯苦似压蕴很久再也压不住丝毫的岩浆，带着吞天灭地的模样随着她投入湖中溅出的硕大水花喷薄而出。
    三百里桃花霎时枯萎，那时桃花漫天遍地，纷飞若红雪，一层层、一道道铺下来，仿佛要给这一场情缘遮个严严实实。
    师父迅速沉入湖中，拉上来的，却是呼吸已经微弱道不可察觉的灼华。花瓣遮住了她布满湖水的面容，师父双手拂去她脸上的花瓣，却是有更多的花瓣落下来，他便再拂去。那个动作，固执得像山海轮回，亘古不灭。
    耳边响起师父颤抖的声音：“你不是刚刚还问我要同你一起去么？灼华，你不是说苦苦等了我十三万年了么……”
    桃花渐稠，簌簌而落，遮住灼华墨色的发，桃色的衣裳。
    我抬头看到师父的面容，是抽筋剥骨后了无生气的模样。只听到自己苍白的嗓音：“师父，您……您难道忘了，小九手里的紫玉或许能救灼华？”
    满目花瓣成帘，师父望着我，身形晃了晃。
    长诀天尊慌忙拉住我欲上前的身子，我抹了一把泪水，抬头悲凉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天尊大人，我只有一个师父，是他细心养我十二万，我救过沉钰、救过长宁，若是这次看到一直为我担忧操劳的师父悲伤欲绝，着实是个混账。天尊大人若是执意拦着我不肯松手，你我从此，怕是要情断意绝了。”
    天尊大人满目震惊，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说这样坚决的话来拿紫玉救灼华，可他终究是渐渐松了手，声音苍凉，唇角却带着无奈的笑，“你说得对，你只有一个师父，他养了你十二万年，你拿命去报恩，也是值得的。”
    可师父并不打算接过那枚紫玉，是我重重按入他的掌心，我笑道：“这紫玉既然能给长宁补全仙骨，应该也可以用来给灼华补上新鲜的血了，若是师父再不救她，怕真的要来不及了。”
    师父双手颤抖，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却晓得他的心意，赶忙道：“拂灵手里还有一块的，总会要过来。”
    大师兄也抹了把眼泪宽慰师父道：“师父，您先把灼华救回来，到时候才能全心全意去替小九找那妖君讨要紫玉啊。”
    我点点头，“大师兄说的是。”说罢，怕师父难过，赶忙起身，拉了天尊大人便奔上云头。
    蔚蔚祥云之上，日光破云穿来，刺得人双目生疼。我放开他的手，迎着日光，眯眼笑了笑缓缓开口道：
    “天尊大人，小神怕是真的配不上你。”
    “……你什么意思？”
    我终究受不住那强烈的日光，抬手搭在眉骨上方遮了一遮，道：“你是神界唯一一位天尊，且是天帝大人的亲叔父，位居三十五天，受苍灵尊重敬仰。而我不过是四海八荒百位神君中的一个，你我阶品不登对，地位也不登对。”
    他声音冷彻孤绝：“还有哪里配不上！”
    我朝他倦倦一笑，这一笑却觉得五脏肺腑都在疼，竟再也忍不住忍不住泪流两行，看着他俊美高华的容貌，哽咽道：“还有，我自幼无父无母是只孤凤，我的出身也配不上你。”